禦史大夫何竹道,六十有三,和中身材。此刻,他微黑的麵皮上,因為生氣,泛著微紅。

何竹道邊往大堂處走,邊對身邊的師爺道:“哪個刁民敢來擊鼓鳴冤?不怕三十刑杖要了他的命嗎?”

禦史台掌百官罪惡,但若有人來告官,一般而言,都是民告官。

若是官員相鬥,多為暗中互相傾軋或者直接上奏彈劾,不必來此擊鼓鳴冤。

師爺唯有唯唯諾諾道:“大人,不管怎麽說,既然有人擊鼓鳴冤了,禦史台必須開堂審理……先看看再說吧。”

天靖國開國皇帝善乾帝曾立下規矩,禦史台受理民告官案,必須公開審理。

是以,禦史台門庭大開,大門處,已經圍滿了瞧熱鬧的人群。

秦賞夕站在人群最前麵,她身前兩步,有兩名官差將手中木棍相交,阻擋後麵圍觀的百姓越線。

秦賞夕看著跪在大堂中央的謝雲起,心中百般滋味攪在一起:他本可以好端端的在楚城呼風喚雨,卻偏要趕來金都受這份閑氣。何苦呢?

謝雲起卻似完全不將此時的處境當一回事,隻是安靜的跪在當下,垂眉斂目,神色安詳,人也溫和平靜。

何竹道裝模作樣坐在堂上,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

位列兩班的衙役各個將手中的木棍重重點地,“威----武”兩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從眾衙役口中,整齊劃一的喊出來。

堂上“明鏡高懸”牌匾高掛,案前禦史大夫正襟危坐,兩旁衙役又是如此整齊劃一的威嚇動作,外麵又有數百雙眼睛盯著,換了膽子小的人,估計當場雙腿就會發抖。

謝雲起卻隻是保持原來的跪姿,麵上神情絲毫不為所動。

何竹道開口第一句便是:“大膽人犯,你知不知道禦史台是什麽地方?豈容你胡亂擊鼓?你就算要打官司告狀,也應當去京兆府處!”

他心道:弄不好這小子不懂王法,不知道禦史台是幹什麽的,所以胡亂擊鼓。興許他告的不是自己同僚,隻是一個平民百姓,隻是來錯了地方呢。

隻可惜,這隻是何竹道僥幸的想法。

謝雲起回話道:“大人,草民不是人犯,草民隻是來狀告吏部尚書謝懷遠。京兆尹似乎無權審理此案!”

他此言一出,滿場寂靜,沉默片刻後,頓時一片嗡鳴,場外百姓吵成一片。竟有人膽敢狀告當朝天官,真是不要命了。何況,謝懷遠一向名聲甚佳,到底什麽人會來告他,又是為何事而告?

謝雲起心道,開堂第一句不問他姓甚名甚,不問他狀告何人,因何而告,竟然想直接將他推到京兆尹那裏。看來何竹道此人不是善輩,自己此番需小心應對才好!

何竹道聽他竟然狀告謝懷遠,心道,吏部尚書是正二品,自己不過是個正三品,何況謝懷遠是皇帝眼中的大紅人,自己六十多的人了,再安安穩穩做幾年,該告老還鄉了,何必惹這麻煩?怎麽這時候,偏有人丟這麽塊燙手山芋給他呢?

想到這裏,何竹道開口道:“民告官,依律,不管是何原因,理應杖責四十,來呀,用刑!”

他邊說,邊朝身旁的師爺遞了個眼色。師爺立刻會意,這是讓他給下麵的衙役暗中下令,將此人活活杖斃,如此便也可省了樁麻煩事。

謝雲起驚問:“大人,不是杖三十麽?”

何竹道喝到:“大膽刁民,竟敢咆哮公堂!本官責打犯人,何須你來指點?來呀,杖五十!”

謝雲起真是無奈極了,這人從頭到尾,連他的名字都還沒問呢!

秦賞夕看不過去,高聲道:“何大人,你何不問問堂下所跪何人?待搞清楚事情來由,再打不遲!”

場外之人皆道“就是”“民告官已經是丟半條命的事了,這何大人怎能如此辦案?”

下麵一片喧嘩,何竹道麵上有些掛不住。

師爺小聲提醒道:“大人,我們做足了場麵再處置此人也不遲。”

何竹道心道:也對。這麽多人盯著,自己實在不該太過心急,因而又裝模作樣問道:“堂下所跪何人,報上名來!”

謝雲起道:“草民楚城人氏,謝雲起!”

何竹道本來剛從旁邊小廝手上接了杯茶過來要喝,聽到這話,手中杯子登時滾落,“啪“地一聲落地開花。

“什麽什麽?你是誰?你再說一遍!”

謝雲起便又將方才的話複述一遍:“草民楚城人氏謝雲起!”

何竹道忙朝師爺招招手。

師爺匆匆上前,躬身道:“大人,何事?”

何竹道氣道:“還用得著我說嗎?做哥哥的告弟弟,這案子你讓我怎麽審理?”

那師爺也道:“此事確實難辦。”

何竹道氣得連話都說得粗鄙極了:“媽的,兄弟倆不知道生了什麽嫌隙,跑來消遣本官!”

那師爺又瞟了一眼跪在堂下的謝雲起,低聲對何竹道道:“大人,此人衣著甚是平常,不過是普通儒生所穿,不像是富可敵國的人。”

何竹道也看了看地上的人,道:“是啊,而且長得也未免清瘦了些,麵色蠟黃,不像是整日金杯玉盞山珍海味的人!”

說到這裏,何竹道突然樂了:“他應該不是謝家鹽場的新場主吧?不過就是個同名的人而已!”

那師爺思忖道:“不無可能!”

何竹道擦擦頭上冷汗:“嚇本官一跳!”

他揮揮手又讓師爺下去,自己再次正襟危坐,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謝雲起,既然是狀告天官,理當受刑。你有何話說?”

謝雲起垂首道:“草民無話可說!”

何竹道再次命令左右:“來呀,將他杖五十!”

謝雲起再次驚奇的抬起頭:怎麽還是五十?

秦賞夕忍不住道:“大人,謝雲起當屬八議之列,符合八議條例之人,即使犯罪,也必須交由當今聖上裁奪或減輕處罰!杖三十依律都可以免去,又何來杖五十之說?”

天靖國國法規定,有八種人犯罪,一般司法機關無權審判,必須奏請皇帝裁決,由皇帝根據其身份及具體情況減免刑罰的製度。這八種人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此中,議賢,說的是天靖國內德高望重的人。謝雲起被人戲稱為“散財公子”,平生救濟窮人無數,並致力於降低官鹽價格,雖然年紀輕輕但在民間卻頗有聲望!剛好符合此條。

議貴,指的是高官或者貴族人士。謝懷遠乃是吏部尚書,身為吏部尚書的堂兄,謝雲起也當屬此列。不客氣的說,謝雲起若非不願此時與謝懷遠還有過多親密關係,他完全可以不用平民的身份來狀告謝懷遠。

議勤,指為國家服務勤勞有大貢獻的人。謝雲起自然也分數此列。

八議中的八種身份,隻要符合其中一種,便可享有豁免或者減輕罪行的特權,何況謝雲起符合其中三種身份!

場外的人聽說是謝家鹽場的場主到了,一時間又是一片喧嘩。

“原來這就是謝場主,果然是一表人才!”

“會不會隻是同名?謝雲起怎麽會告謝尚書?”

“對啊,怎麽回事?”

外麵的喧嘩聲讓何竹道心煩意亂,他不由喝道:“堂外不得喧嘩!”

場外百姓被他所懾,嚇得都閉了嘴,不敢再枉自議論。

何竹道又衝秦賞夕道:“哪裏來的女子?好大的膽子!再胡亂說話,小心本官治罪於你!”

他說完,又朝師爺使了個眼色。

師爺會意,馬上上前,低聲與他商議。

何竹道道:“你再細細看看。此人該不會真的分屬八議之列吧?”

師爺為難道:“大人,這得需要您來審理了”

何竹道低聲罵道:“沒用的東西,每次要用你的時候,你就讓本官自己想辦法,滾吧。”

師爺隻得灰溜溜退下。

何竹道心道,所有的皇親國戚,自己都認識,根本沒有眼前這號人。當下便朝堂下問道:“下跪者謝雲起聽好了,你可是地方官?你官居幾品?”

謝雲起搖頭道:“回大人,小人不過一介升鬥小民,不曾擔任過任何官職。”

何竹道又問道:“那你可有功名在身?”

謝雲起搖頭道:“沒有。”

“那你怎麽一身的儒生裝扮?你竟敢有辱斯文?”

謝雲起一怔,心道:這人八成認準他不是皇親國戚,更不可能是皇帝舊故,也不會是謝家鹽場的場主,所以不在八議之列。此番他問清了他不是官員,又沒有功名在身,所以便什麽罪名都往他身上扣。

果然,何竹道接著又道:“冒充八議,有辱斯文,罪加一等,來呀,杖責七十!”

謝雲起簡直哭笑不得,他什麽時候冒充八議了?他可沒說過自己在八議之列。

秦賞夕聞言急道:“何大人,方才是民女說謝雲起在八議之列,不是他自己說的,而且他並沒承認,何來冒充之說?何況他本來就在八議之列!”

何竹道怒道:“大膽刁民。本館屢次警告於你,你竟然還敢咆哮公堂,來呀,將這女子鎖了!”

秦賞夕也怒道:“大人,依照我朝律法,我們可以在此觀看禦史大夫審案,並可以議論案子,大人,你憑哪條律法抓我?”

謝雲起見狀,忙朝秦賞夕使眼色,並以密語傳音之法告訴她:你不要多言,我自有主張。你非八議之列,若真被治罪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