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輝比往日黯淡許多。
有夜風吹入,席尚起身下床關緊了窗子。他無甚睡意,信步踱到桌邊,燃起青油燈,屋內亮起昏暗的光。
席尚這才看到,床上的江芷容也無睡意。細細彎彎的罥煙眉下,一雙漫著輕愁的眸子,迷茫失神的睜著,眼睛毫無焦點的看著頭上的床棱。
席尚微微歎息一聲,坐到她旁邊:“芷容,你在想什麽?”
江芷容恍若未聞,依舊神情呆滯地看著頭頂。
她安靜的時候總是這樣呆呆出神。乍看跟胡鬧的時候判若兩人,細細一看,卻是一樣的神色。她即使胡鬧的時候,眼底深處,又何嚐沒有溢出幾絲輕愁?
席尚輕輕躺倒在她身側,伸手去撚她鬢邊散落的頭發:“芷容,你快好起來吧。我們還一起牧馬、看落日、做飯。齊齊格還在等我們。”
江芷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嗯。還要放風箏。我一拿那隻風箏逗成兒,成兒就笑。成兒長大後,肯定喜歡放風箏。你說是不是?”
席尚聞言,心中百般滋味匯集,千種心緒轉過,最終隻剩內疚心酸:“芷容,對不起,我救不了他。芷容,你醒醒吧,你這樣是在懲罰我嗎?”他說著,將頭埋入江芷容頸窩,讓人看不到他麵上此刻神情。
半晌,席尚才抬眼去看江芷容。江芷容正在笑。一提起“成兒”,她唇角就會綻開微微笑意。清明純澈卻漫著輕愁的眼睛,唇邊卻噙了絲迷離淺笑。那樣子,常讓席尚有看到袖袖的錯覺。她安靜的時候,那神情跟袖袖竟有八分像。想到袖袖,席尚更無法入眠!初聞她和父親的死訊,突兀的讓他無法接受。上一次分開時,他們還好好的。結果不過一年多,一個暴卒,一個難產,一前一後撒手人寰。而他,卻在得知他們去世後,又過了數月才往楚城趕來。等到這裏後,算算日子早已臨近二人忌日。袖袖和爹不會怪他吧?
已是二更天。謝府。
謝雲起實在沒有睡意,便披衣而起。自袖袖去世,他便有了這夜夜失眠的毛病。他推門來至院中。涼風乍起,院中一株梧桐隨風而動。
雖是春天,這時辰起風,依然有些冷,謝雲起卻不願回房。他進到院中廂房,拎了壇酒出來,斜倚在梧桐樹幹上,對月而酌。這酒是他昨日夜裏,去謝家酒窖取出的最上等的好酒,可他喝來,卻覺得跟冷水也無甚差別!
忽而烏雲蔽月,再過得一刻鍾,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謝雲起唇角噙了絲苦笑:“袖袖,為什麽每次到拜祭你的時候,老天都要下雨呢?如此淒風冷雨,你一定很寂寞吧?我去陪陪你和葉叔叔可好?”
想及此處,他便走出跨院。
無星無月的風雨交加夜,平日裏的滿園翠色化作無數來回搖晃的黑黢黢的影子,竟像是張牙舞爪的妖怪。
家丁皆在夢中,這樣的夜裏,即使輪到當值的,也躲在屋裏偷懶不出來。
沒有人聲,縱然風聲颯颯滿院,仍舊讓人覺得安靜的可怕。
沿著抄手遊廊一路行去,感覺像穿行在靜謐、神秘卻又不見盡頭的幽暗窄巷。
這裏,分明像一個巨大的囚籠。
袖袖,我竟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個囚籠裏。如今,你帶著腹中骨肉離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是我的報應,我的報應。
走出謝府大門的一刻,心中竟有暫時的解脫之感。
謝雲起步入大團大團的雨霧中,清潤的聲音在夜色中合著憂傷彌散開來:“杜宇聲聲酒尚澆。醒也寂寥,醉也寂寥。拭泥撚蕊駐紅綃,風又飄搖,雨又飄搖......”
他一路走了很遠,謝府漸漸被甩在身後,鱗次櫛比的商鋪被甩在身後,楚城的城門也被他甩在身後。他一直從謝府走到楚城西郊,走了兩個多時辰,還在繼續走。熟悉的小丘在晨光中漸入眼簾。一場風雨,讓幾樹花期剛過的桃花迅速凋零。人跡罕至的小徑上,早已落紅滿地。
沿著小徑一路走到小丘腳下,便看到兩座安靜矗立的墓碑:----“嶽父大人葉鏡寒之墓”“愛妻葉袖袖之墓”
謝雲起一手拎著酒壇,一手摩挲在葉袖袖的墓碑上:“何處韶光染嫁袍?三裏謝橋,五裏謝橋。一夕雨驟歿桃夭,盛景嬌嬈,卻景嬌嬈。”
那天,他的馬車從街上經過,聽到有人吟詠這闕《一剪梅》。聲音雖然變了很多,但他依然聽出這是秦賞夕的聲音。她是袖袖這世上最後的牽絆,他又怎會聽不出她的聲音?那詞裏,雖字字句句都在替袖袖鳴不平,可又有哪句是錯的?一夕雨驟歿桃夭,盛景嬌嬈,卻景嬌嬈…….
頭上有傘遮過,為謝雲起擋去雨絲。竟有人能無聲無息出現在謝雲起身後,而不被他察覺。饒是謝雲起正在神遊物外,這人功夫也是相當了得。
謝雲起頭也不回:“賞夕。”
身後,是席尚的聲音:“你來得好早。”
謝雲起這才回頭去看席尚。他依舊是白衣白鞋做清俊男兒般打扮。
“賞夕,你怪不怪我沒有把袖袖葬在謝家祖墳?”
葉袖袖剛過世時,他此舉一出,眾人一片嘩然。暗地裏,不知有多少人在議論紛紛。
席尚平靜地搖頭:“你這麽做,總有你的理由。”天色漸亮時,江芷容才睡下。她便拿了傘,早早來到這裏,卻有人比她更早。雨中那道背影,那樣寥落孤寂。他愛她的姐姐如此之深,她看得明明白白。
謝雲起麵上泛起苦澀:“我總覺得你姐姐她,更喜歡這裏。”
席尚道:“葬在這裏也好,可以跟爹兩個人做伴兒。”
“賞夕……”謝雲起又叫出席尚真正的名字,但這次他隻來得及叫出一個名字,便被人打斷話語。
“席尚!”一聲充斥怒意的嬌喝聲響起。
謝雲起與席尚驚愕回頭:洛小小站在不遠處,目中滿是驚疑不信。她身旁,是冷若冰霜的江上玄。二人身後,站著黑壓壓一排洛府護院家丁。
洛小小趨步上前,盯著執傘而立的白衣男子,眉目中有濃重的哀傷:“江上玄告訴我,說你是木蘭庭的秦賞夕,可我不信。現在……我沒法子不信了……”
西北木蘭庭客棧,由遊俠秦關河所建。
秦關河少年時四處遊曆,又常行俠義之舉,所以俠名遠播。四十年前,秦關河在西北一帶娶妻生女成家立業,並建了木蘭庭客棧。
西北一帶胡漢雜居,各個部落間常有爭鬥。因秦關河為西北一帶的百姓做過不少好事,所以各個部落間從無人騷擾木蘭庭。
久而久之,中原客商凡有出西北邊關做生意者,大都投宿在木蘭庭。木蘭庭儼然成為中原客商與關外部族間的貿易中轉站。如此一來,各個部族間更是明令子民不得騷擾木蘭庭。
秦妻紅顏薄命,婚後沒幾年,便撒手人寰。秦關河獨女秦傾傾,二十年前誕下女兒秦賞夕。秦傾傾一生未婚,卻生了個女兒。秦賞夕身世成謎,倒也無妨她健康平安的長大,並從外祖父處學得一身功夫。
三年前,秦關河攜秦傾傾再度遊曆天下,木蘭庭便交由秦賞夕打理。
秦賞夕行事頗有秦關河的俠義之風,三年下來,“秦賞夕”三個字,竟也在武林及中原客商中頗有名氣。
洛小小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選中的如意郎君竟是個女人,還是個頗有名氣的女人!席尚,席尚,這不就是“賞夕”二字倒過來念嗎!
“對不起。”秦賞夕吐出這三個字,再無言語--除了道歉此刻再講什麽都是多餘。
江上玄走近,擋在洛小小身前,橫眉冷對秦賞夕:“我家老爺請秦姑娘過府一敘!”
謝雲起擋在秦賞夕身前:“江總管……”
江上玄打斷謝雲起的話,兀自對秦賞夕道:“那位江芷容姑娘,剛剛已被請進夏府做客。秦姑娘若不嫌棄,不妨同去!”
秦賞夕聞言急道:“你不要傷害容容,她什麽都不知道,一切事情由我承擔!”
江上玄道:“你跟我走,我自然不會傷害她!”
秦賞夕想也不想:“好!”
她“好”字剛出口,腦後一痛,整個人紙片般倒了下去。
謝雲起單手攬著昏迷的秦賞夕:“謝某實在不放心讓自己妻妹到貴府做客,隻好出此下策,讓江總管見笑了。”
江上玄冷“哼”一聲:“那也得看你有沒有本事帶她走!”
謝雲起淡淡一笑,目中全無懼態:“那就請恕雲起得罪了!”
江上玄長劍如毒蛇吐信,一劍分刺而來。謝雲起隻是隨手一拋,手中酒壇迎向長劍。他自己則攬著秦賞夕,身體急速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