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賞夕返身回去,看謝雲起握在手中的竹筒,青綠的外殼已經開始發黃,埋在地上的半邊已經有些發黴,但是怎麽看,那竹筒怎麽看都隻是個普通的器皿,無甚特別。唯一特別的是,這樣一個明顯是人做出來盛放東西的器皿,竟然出現在這裏?難不成還有人特地帶了竹筒,再爬上棲鳳山頂將竹筒拋下來?

二人舉目四望,這裏盡是足有半米多高的大片大片的蘭花,除了翩飛的蝴蝶,間或一閃而沒的野兔,再無其他,更別說有任何人跡了。縱然有其他人,如此開闊的地段,也逃不過他二人的耳目。

秦賞夕仔細瞅了瞅那竹筒,道:“莫不是有人從上麵丟下來的?”

謝雲起略一思忖,道:“或許這下麵真的來過人,不然那些刻痕是怎麽來的?”

秦賞夕猜測道:“也許真的有人來過又走了也說不定,我就不信這地方能困死人。我們三個一定能找到出路。”

一旁的江芷容此時又成孩子性情,隻是歪著頭,看看二人,又看看竹筒,不知道他二人在說些什麽。

謝雲起仔細檢查了竹筒,確認上麵無毒後便笑道:“隻要你不嫌棄這是人家用過的,我正好拿來打水。折騰大半日了,你不口渴嗎?”

秦賞夕半是打趣,半是暗含指責道:“去吧去吧,難得有個外人對我這麽好,我絕不會嫌髒的。”

謝雲起無奈的搖頭苦笑,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都二十歲的人了,還是鼎鼎有名的木蘭庭女掌櫃,平日裏看著也爽朗懂事,但你若真說錯一句話,還真叫她記住了,時不時拿來揶揄你。但他自知理虧,隻好裝做聽不懂,不再理秦賞夕,循著水聲,穿過半米多高的重重蘭花叢,往前去了。

他行了不多時,便看到一條掩在蘭花叢中的溪流,一直蜿蜒貫穿整個崖底,溪水清澈見底,連裏麵的魚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謝雲起捧起一口水喝了,隻覺得清冽甘甜,溪水和著蘭花香沁人心脾,一口下去,整個人都跟著清爽不少。

謝雲起喝完水後,便坐在溪邊休息,待過得一會,看自己身體並無異樣,料定水質無毒,他才放下心來,複又俯身對著溪水,著手清洗竹筒。洗畢後,灌了滿滿一筒水。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謝雲起唇角不自覺的綻開,這麽快就等不及了呀?他頭也不回道:“賞夕,可以喝水了。”

孰料他剛半直起身子,背後便被人猛勁兒一推,他一個站不穩,“噗通”一聲栽進了水裏,嗆了好大一口水。待從隻及他大腿處的溪水中站起來後,他咳了好幾聲才緩過勁兒來。

謝雲起在水裏直起身子回頭看去,就見秦賞夕和江芷容站在溪邊的花叢裏指著他“哈哈”大笑。

謝雲起滿身狼狽地站在溪水中央,看著岸上兩個笑得花枝亂顫的美人,不解道:“兩位這是什麽意思呢?”

秦賞夕忍住笑,故做平靜之態,並道:“沒事,就是想看看謝公子會不會水。”心中卻道,這小子涵養功夫越發到家了,被她如此作弄,卻不見分毫惱態。

江芷容卻不懷好意地笑道:“才不是呢,賞夕說總是見你穿襴衫,今兒不知道吹得什麽風,謝公子竟然穿得像個轎夫,她得寸進尺,還想看看謝公子不穿……”

秦賞夕伸手去擰她嘴巴,截住她話頭:“你是站哪邊的啊?你幫他不幫我啊?還是為了他出賣我?”

其實她方才不過是開玩笑跟江芷容說:“怎麽謝雲起穿上轎夫的衣服,還是像個門第高華的貴公子”最後咬牙道,“不信他赤膊的時候還這麽神氣!”

江芷容隨口道:“他現在不就在水邊麽,把他推進去弄濕,他肯定脫衣服的哪,你自然就看到了。隻是沒人有這本事!”

秦賞夕偏不信這邪,偏要過去試試。

沒想到謝雲起對她毫無防備,她竟然一舉得手。連她自己都有些詫異,甚至還有幾分-----甜蜜!他對她原來是不設防的,這是不是代表,她在他心裏的位置,跟別人是不一樣的?

誰知道謝雲起一句話剛問出來,江芷容便立刻出賣她,而且說的話實在容易讓人產生邪念。

看秦賞夕伸手來擰自己,江芷容忙向前跑去躲開她,邊跑邊回頭笑話她:“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淘氣起來,比齊齊格還厲害啊,這下齊齊格有對手了。”

秦賞夕哪裏會真去擰她?不過阻住她話頭,再借機跟她玩樂罷了,故而隻是虛張聲勢,並不真的追上她。

幽幽蘭香入鼻,花間彩蝶翩飛,加之心情大好,秦賞夕的笑聲格外清脆,江芷容亦是捏著裙角,邊跑邊笑,嬌、喘連連。

謝雲起的目光卻不自主地隻鎖在秦賞夕身上,看她笑得開心,他竟也跟著心情大好起來。

秦賞夕與江芷容兩個人正追逐嬉戲著,一片烏雲覆上天空,轟隆隆一聲悶雷過後,竟然下起雨來。

這時節正是江南雨季,雨常常說下就下。

秦賞夕與江芷容停下來,俱是麵帶憂色。

江芷容苦著臉道:“這裏好像沒有地方避雨。”

秦賞夕伸手擋在江芷容頭上,以免她被雨淋濕:“先到崖底下看看有沒有凸出來的石頭什麽的吧。”

二人邊說邊跑,秦賞夕一路護著江芷容來到崖底,竟真的看到一處崖壁上凸出來的巨石。

待二人躲到巨石下麵後,身上衣服早已被雨水淋濕。

謝雲起從溪水中出來,很快來到二女所在,他玩笑道:“這個是不是就叫報應不爽呢?”

秦賞夕上下打量他一眼,頭發濕漉漉的,衣服全貼在身上,眉毛上還掛著兩滴水珠,她不服輸道:“反正沒你狼狽。”

謝雲起不再與她開玩笑,將竹筒遞過去:“先喝水吧。”

秦賞夕一怔,接過竹筒,訥訥道:“都下雨了,你不急著避雨,還打什麽水啊?”心中早已又是自責又是酸澀。

不等謝雲起回答,她馬上道:“我知道了,你要幫我爹照顧女兒,幫我姐姐照顧妹妹,我明白的。”她說完不再看謝雲起,隻是低頭喝水,一口氣喝掉一半,又遞給江芷容:“你喝不喝?”

她不想給他答話的機會,因為不想聽到他的理由和解釋。

江芷容從秦賞夕手中接過竹筒,捧在手裏慢慢喝。

謝雲起聽秦賞夕這麽說,麵色變了變,看她有心不給他機會開口,張了張口,卻終於還是沒說話。

雨勢越來越小,但卻沒有停下的意思,淅淅瀝瀝一直飄到傍晚。

總不能在這裏過夜,秦賞夕和謝雲起受得住,江芷容卻如何挨過去?

謝雲起冒著細雨走了出去:“我找找有沒有地方可以棲身。”

他先是翻身上了巨石,原本隻是想借著巨石地勢高,看得遠一些清楚一些,沒想到剛上來就被他看到巨石上麵是一個山洞,洞外掛著藤蔓和雜草編的簾子,因手藝精巧,加之此地溫潤多雨,那藤蔓和雜草不曾變成枯黃之色,所以遠遠看著,跟旁邊的藤蔓無甚區別,所以不曾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光有竹筒,還有手工編織的簾子?

這崖底果然有人來過!

謝雲起掀簾而入,因為時至傍晚,又有簾子擋著,裏麵光線十分昏暗。他將簾子掀起,掛在外麵的藤蔓上,這才看清裏麵的情形。裏麵竟然有堆放得整整齊齊的厚實幹草,幹草堆旁另有放得有些淩亂的幹草和枯藤。洞穴向北處的角落裏,蹲著一塊石頭,石墩上並排放著三個竹筒,走近了便看到裏麵是一筒鹽,一筒水,一筒紅色的小野果,隻是山洞裏空無一人。謝雲起根據三個蒙塵的竹筒推測,此處已經很久沒人來過。

他朝外麵叫道:“賞夕,這裏有地方可以休息。”

秦賞夕聞言,搭起江芷容肩頭,飛身躍上巨石。

她看了看山洞道:“原來真的有人來過,隻是不知道那人去哪裏了。”

謝雲起也不多言,隻是攏出來一部分夠用的幹草和枯藤,又從地上撿了兩個石塊撞擊幾下,燃出火星,引燃一把幹草,幹草的火勢又引燃枯藤,很快,山洞內便因一堆篝火變得暖和亮堂起來。

謝雲起又拿過靠在山洞邊的一杆細竹子遞給秦賞夕:“用這個搭衣服不錯,記得趕快烤幹。”

不待秦賞夕反應過來,他已經出了山洞,跳下巨石。

秦賞夕叫道:“好像你的衣服更濕吧?”

謝雲起在巨石下答道:“那你就快點烘幹衣服,我就可以上去了。”

秦賞夕別無他法,隻得依言而行。反正這裏沒外人,裏麵的衣服也沒濕,她便大著膽子解了自己和芷容的外衣架在竹竿上,一手挑著竹竿烘衣服。

江芷容又成了孩童狀,圍著篝火嘻嘻哈哈的玩,玩累了就攏了一堆幹草來,坐在幹草上,倚在秦賞夕膝頭休息。

秦賞夕心中暗暗歎氣,她的病時好時壞,上午明明有了起色,這會又迷糊了。

江芷容靠在秦賞夕膝頭嬌聲道:“賞夕,唱首歌吧。”

“啊?我想想唱什麽。”

秦賞夕看了看外麵,因為洞裏火光明亮,外麵愈發天色暗沉,叫人看不清景致。

謝雲起應該還站在巨石下麵罷?念及那個讓人又愛又惱的男人,秦賞夕一顆女兒心,便越發的柔軟。

她想了想,對江芷容道:“我給你唱《梨花辭》吧。”

清婉中略帶哀怨的歌聲穿過重重雨幕,漫過大片蘭花,盈、滿崖底各個角落。

“梨花香,愁斷腸。

千杯酒,解思量。

世間事,皆無常。

為情傷,笑滄桑。

萬行淚,化寒窗。

有聚有散,有得有失。

一首梨花辭,幾多傷離別。”

雨聲為伴奏,溪聲為合音。謝雲起站在巨石下麵,聽著她似是傾訴又似是勸解的歌聲,一時間竟聽得癡了。

江芷容的聲音響起,打破這一片清婉幽靜中又彌漫了淡淡哀傷的氣氛:“賞夕,你怎麽突然唱這麽悲涼的歌?你以前不愛唱這樣的歌。”

秦賞夕問道:“不好聽麽?”

“好聽,就是聽了讓人難過!”

“可是有人喜歡寫,喜歡聽,喜歡唱,我也是跟著瞎唱的。”

“怎麽有人喜歡這樣悲傷的東西?”

“誰知道那些人怎麽想的。這世上有些人啊,隻知道自己心裏苦,為情所傷,便借酒澆愁、夜不能寐。卻不知道世上的事本就無常,聚散得失,本也是人之常情。可那些死心眼的人啊,遇事不知道想開些,隻知道一味傷心追悔。他們也不想想,隻有他們失去了摯愛嗎?世上沒了親人沒了摯愛的人那麽多呢,誰又跟他們一樣了?又不是天塌地陷了!再難過,這日子還是得過吧?家人還得照顧吧?也沒見人家整天悲悲戚戚的吧?那些個死心眼啊,要不你就陪著人家共赴黃泉,去做同命鴛鴦。既然做不了同命鴛鴦,那你就好好活著,省得讓死了的人不得瞑目,活著的人為你擔心。為你擔心也沒落個好,趕了這個趕那個,趕走外人也算了,連弟弟啊叔公啊也一並趕走。好像別人都是沒有心的;好像別人不會因為要同他離別感到難過;好像天底下就他一個大好人,就他是個有心有肺有情有義的。”

謝雲起靜靜地站在巨石下,聽著秦賞夕一番話,心中滋味難辨。

江芷容哪裏聽得懂她的話,便道:“算了,那些人糊塗,咱們犯不上跟著他們一起著急。你換首歌吧!”

“啊?換一首歌啊?”秦賞夕想了想,笑道,“唱《山坡羊》吧。”

清婉的歌聲再次響起,漫延在重重蘭花叢,回繞在陡峭山壁間,藤蔓為之招搖起舞,山草為之擺首喝彩。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

一茅齋,野花開。

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

陋蒼簞瓢亦樂哉!”

謝雲起聽她唱這首曲子,不由心頭一震。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一茅齋,野花開

……

“雲起,我們走吧。去浪跡天涯也行,去隱居山林也行,不要留在楚城了。”

“袖袖,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帶你走的。”

“要多久?”她問的急切。

“很快,你相信我。”他答得肯定,其實心裏在發虛。

“那……你要帶我去哪裏?”似乎是不想讓他為難,她轉移了話題。

“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然後給你蓋一座草房子住,好不好?”他一邊說,一邊笑著環住她的楊柳細腰。她總是瘦得讓人擔心。如果她不是那麽瘦,瘦到懷孕五個月後別人還看不出來,他絕不會將她一個人扔在家裏不管。

袖袖,你懷孕那麽久都沒有害喜,看來我們的兒子很乖啊。如果他能活下來,一定是個很乖很可愛的孩子。

被謝雲起圈在懷裏的葉袖袖,雙手也環在了謝雲起腰上。沒有了以前的僵硬和故作迎合,就是真真切切的想回應他,想抱著他,想跟他耳鬢廝磨,想共他溫柔繾綣。

“那你得盡快學會蓋房子,記得還要用籬笆圈一個院子。”

“院子裏還要種好多花。”

她笑了:“不種花,我們養雞養鴨養豬養蠶,還要種菜。我們吃自己種的菜,吃自家母雞下的笨雞蛋,到了冬天就宰了豬醃臘肉,我自己給你紡線織布。不過也要有花才好,我們找個百花常開的山林隱居,看野花不就好了?”

他也笑了:“當然好,隻要你不嫌做家事太累,我明天就去學造房子。”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軟語溫存。

月色靜好,朱窗大開,兩個人在窗前靜靜相擁。葉袖袖困意來襲,趴在他胸前沉沉睡去。當時他並不知道她那麽愛犯困是因為有了他的孩子,隻以為是她的身體還沒有大好,太過虛弱所致。第二天,他沒有去學蓋房子,他在妻子睡意正酣時,悄悄離開了家,去了很遠的地方。再回來,已是天人永隔。

美人如花隔雲端

長相思,摧心肝

袖袖,我不是舍不得萬貫家財,更不是不想帶你走,我是真的走不了。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

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

一茅齋,野花開。

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

陋蒼簞瓢亦樂哉!”

歌聲依舊嫋嫋。謝雲起不由歎息,若真能如此自在,誰還稀罕紫羅袍共黃金帶?賞夕,你竟懂我所求!隻可惜你愛錯了人,你我之間終是不能!

夜色漸深漸涼,江芷容倚在秦賞夕膝頭睡去。

外衣烘幹。秦賞夕取下來給江芷容披上,又將她抱到幹草堆上放平,這才取了自己的衣服穿上。待弄妥了,她走到洞口道:“謝公子,可以上來了。”

謝雲起這才又翻身躍上巨石,來到山洞內。

秦賞夕不懷好意道:“輪到你了。”打赤膊上街的男人可不少,沒聽說見到打赤膊的男人要非禮勿視,所以她留在這裏看他烘衣服也沒事吧?她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身為女子,竟然如此“好色”,一邊控製不住好奇心,賴在那裏不肯走。心道:謝雲起,我看你脫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