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天靖國上下的“虛報製鹽成本”一案,數十名要犯同一天被押往刑部大牢。有早已卸任的涉案官員,皆被從老家押解上京。在楚城,涉案官員被分別關在三輛囚車裏,謝雲起和謝瀟華則被關在一輛囚車裏,謝懷遠單獨一輛囚車,一行人被繞城示眾後,這才被押解上京。
由於謝雲起和謝瀟華俱是身懷絕技,所以俱是以精鋼所鑄的鐐銬加身,肩頭的枷鎖也比別人的厚實得多。除了謝懷遠,其餘人都被上了枷鎖。謝懷遠到底曾是天官,在沒有定案之前,比別人受優待得多。
雖說是寒冬臘月,可在囚車示眾之際,街頭巷尾到處都是人,真可謂是萬人空巷。老人,孩子,漢子,小媳婦大姑娘,老婆婆,小姑娘,紛紛湧上街頭,擠得街上水泄不通。秦賞夕帶著江芷容來到一處無人的小巷裏,躲在暗處,瞧著囚車從大街上走過。憤怒的群眾將手中爛菜葉、臭雞蛋紛紛砸向囚車裏,甚至有人往囚車裏丟磚頭,被押囚車的人一番警告,才無人敢丟石子磚頭之類傷人性命的東西。
孫英奇自不必說,早被楚城人恨透了,挨砸最多。其次倒黴的,就是謝雲起這個欺騙大家多年的“偽君子”。最無事的,反倒是謝懷遠的囚車。謝懷遠幫助靖東百姓度過旱災,又幫澤州百姓對付疫情,且本人又是個“癡情種”“大清官”,加之他隻是被謝家養大,且寒窗苦讀,從來不理會生意之事,反倒沒怎麽挨砸。謝雲起就不一樣了,如今憤怒的百姓哪裏還記得他做過的好事,隻覺得這人害得自己吃了那麽多年貴鹽,真是死不足惜。“恨屋及烏”,謝瀟華縱然年少離家,可因為是謝雲起的親兄弟,也跟著被砸。眾人憤怒的叫聲,喧囂震耳,幾乎要將楚城震塌。
秦賞夕看著謝雲起毫無生氣的靠在囚車內,平日又愛幹淨又臭美的謝瀟華一身狼狽,心裏便一陣緊似一陣的難受。
便在此時,秦賞夕聽得頭頂一陣輕微劍吟。她抬頭望去,隻見房簷上趴著數名蒙麵男子。
秦賞夕認出幾人,小聲斥道:“你們下來,不要胡鬧!”
幾名年輕人聞言俱都一緊,看到是秦賞夕,這才鬆弛下來,
秦賞夕又道:“趕快下來,不要胡來。”劫囚車可不是小事!
幾個人唯恐她聲音大了,將人引來,隻得先下來。
為首的小孫除了麵巾,道:“秦姑娘,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公子被抓走。”自從趙融離開,他便成了幾個年輕人的首領。
秦賞夕道:“守護囚車的人裏,多得是高手,你們若救不了人還將自己搭進去怎麽辦?就算能救得了又如何?你們打算將他三人帶到哪裏去?藏崖底嗎?你們自小在謝家長大,能有什麽門路保證他們安全?”
“可萬一上京後,是死路一條呢?”小孫問道。
“那到時候,劫法場的就不隻是你們了。”她秦賞夕也不是吃素的,她能找來的高手多得是,她也多得是地方藏人,還能保證讓他們安穩無憂的過一輩子!
小孫聞言大喜:“秦姑娘,你的意思是,你也會出手相助?”
“雲起和瀟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次的事我也再清楚不過,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呢?隻要木蘭庭不想讓他們死,永嘉帝就算讓他們死,也沒那麽容易。你們不要太小看我木蘭庭。那裏,從來就不是一家普通的客棧!”木蘭庭幫過的人裏,多得是江湖高手、各國富商,甚至還有後來在朝為官的人!再者,隻要她這個孫女求助,秦關河也不會坐視不理,秦關河結交的生死之交,遍布天靖國。而接受過木蘭庭恩惠的邊陲小族也多的是,這樣強大的力量,要救兩個朝廷要犯,不算難事!
幾名年輕人竟然朝她齊齊跪拜:“多謝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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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喧鬧的人群裏忽然跑出一個老者,擋在謝雲起的囚車前:“大家別再砸了,我家公子是無辜的。”
巷子裏的幾個人聽到囚車那邊的動靜,俱都往那裏瞧去。幾名年輕人都除下麵巾,出了巷子。秦賞夕扶著江芷容來到巷口看情況。
隻見謝安擋在囚車前,對著四周百姓連連拱手:“我家公子是冤枉的。你們不能這麽快就忘了他做過的事。大公子年年施粥贈藥,修橋鋪路,幫過楚城多少人?誰家有病人的沒受過謝家恩惠?哪個賣首飾的小販沒受過謝家恩惠?大公子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將鹽價降下來,不是提上去。我家二公子少小離家,從不插手謝家生意,他對這些事就更不知情了。”
謝雲起的眼裏終於有了生氣,對謝安道:“謝管家,你走吧,他們根本聽不見你在說什麽。”
謝安老淚渾濁,手抓著囚車:“公子,讓你受委屈了。”
謝雲起道:“謝管家,我爹已經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什麽牽絆過你,但是如今,你已經自由了,以後你可以安心生活,不用再想著那些不好的事了。”
謝雲起話音剛落,守護囚車的人便將謝安推出人群:“快走快走,這些都是朝廷要犯,不得隨意接近。”
這時,一個半大孩子衝出人群,隔著押囚車的官差,朝著囚車裏的謝雲起喊道:“雲起哥哥,你真的沒有騙我嗎?你答應過我,有一天讓人人都吃得起鹽。爺爺還等著呢!”
豐寧剛喊完,韓月蟬一把捂住他嘴,將他拖了走。此時若讓人誤會這孩子跟謝家關係匪淺,讓人打了怎麽辦?這些百姓可都在氣頭上,管你什麽大人孩子呢?晌午她就聽弟妹說豐寧不見了,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跑這來了,還好被她及時找到了。
謝雲起站起身,朝著豐寧的方向道:“你回去告訴爺爺,他會看到那一天的。”
他此話一出,喧囂的人群竟然慢慢靜下來,先是挨著囚車的人靜下來,接著是遠一些的人,很快,喧囂的聲音變成小聲議論,最後徹底安靜下來。
謝雲起是什麽人?是虛報數倍製鹽成本,弄得人人都買貴鹽吃的人!天靖國十八大鹽場,以謝家鹽場為首,謝家鹽場足足供給了五分之一的國人。他們如此舞弊,害得天靖國人吃了多少年苦頭?現在這個謝家鹽場的主人很快就要上京受審,很可能無法再活命,即使能活命,下場也必定很淒慘。就是這樣一個人,此刻竟然篤定的說,有一天讓人人都吃得起鹽!
豐寧掙脫韓月蟬,朝謝雲起的方向喊道:“我相信你,爺爺也會信的,雲起哥哥一定是冤枉的,我們都等著你回來,製出便宜的鹽。”
謝瀟華此時才敢去瞧圍得黑壓壓的人群,卻叫他一眼看到人群外的秦賞夕。
謝瀟華也起身,對謝雲起道:“哥,賞夕和小孫他們都在那邊。”
謝雲起的視線穿過人群,看到巷口處幾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他此刻最怕小孫帶著幾個年輕人來劫囚車,此刻看到他們這般模樣,便知是不會動手了。
謝雲起朝著秦賞夕遙遙開口:“謝謝。”想來必是她勸住了小孫,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的聲音不大,也並未以內力送入秦賞夕耳中,秦賞夕卻是看懂了的,朝他微微點了下頭,又對謝瀟華一笑,這便轉過身扶著江芷容去了,幾名年輕人也隨在她身後離去。
江芷容不由歎道:“謝大哥還是那樣,都到這時候了,還是想著別人,看來他就怕小孫他們趕過來劫囚,不然也不會跟你道謝了。”
秦賞夕也道:“他真是個好人。”所以,我不後悔曾經愛過他!不過,也僅僅是曾經了!
一行人正走著,杜幼萱竟然神出鬼沒,攔在她麵前:“秦姑娘,我找了你幾日,終於在今日看到你了。”
秦賞夕看到是她,微覺詫異:“原來是杜姑娘,真是恭喜恭喜。不知杜姑娘找我何事?”
原來,洛淑妃終於誕下一名小公主,前幾日舉辦滿月之禮。杜家也不知打通了多少關節,奉上一件號稱價值連城的嫁衣作為給小公主的賀禮!天靖國民間向來有為不滿周歲的女兒“藏嫁衣”的風俗。這“藏嫁衣”說的是家人或者親戚朋友,送給女兒家一套紅嫁衣,然後由父母悉心收藏。為的是求女兒日後嫁得好人家,一生一世富足平安。杜家憑此大禮博得洛淑妃歡心,聽說這一番苦心是杜幼萱所想後,洛淑妃便將杜幼萱收為義妹。又聽聞杜幼萱尚未論及婚嫁,洛淑妃便又在永嘉帝麵前一番美言,恰逢洛小小過世不久,永嘉帝便將杜幼萱婚配方閑遠。如今,杜幼萱早已身價倍增!
杜幼萱麵上卻並未有什麽開心之態,隻是道:“我有些很重要話要跟你說,跟瀟華有關,你若想聽,就隨我來!”
秦賞夕將江芷容托付給小孫,一路隨著杜幼萱行到城外的鍾鼓樓上。天際飄起細碎的雪花,杜幼萱探手出去,雪花落在她手心中,微涼。站在高高的鍾鼓樓上,看著霜雪滿布的楚城,別是一番風景。
杜幼萱背對著秦賞夕,幽幽道:“我記得,你和瀟華以前就站得這麽高,一個彈琴一個唱歌。我一直覺得,你的歌沒有他的琴彈得好。”
秦賞夕道:“我沒有專門修習過聲樂,瀟華的琴卻彈得極好,為我伴奏,卻是有些毀了他的琴技。”
杜幼萱並不回身,隻是接著道:“我記得,你們站得最高的地方,是在神劍峰頂。我看到他在給你吹笛子,隻是我站在神劍峰腳下,距離太遠,他又沒用內力送音,所以我聽得不大清楚。但是我總覺得,他的笛音比琴音更好聽。”
秦賞夕輕輕道:“的確。”
杜幼萱繼續道:“有一次,我和他單獨相處,我讓他幫我吹奏一曲,他卻說,他此生隻給一個姑娘吹過笛子,他不願意再吹給別的姑娘聽!”
秦賞夕的表情終於變了:“你…...你說什麽?”
杜幼萱回過身看著她笑了,眼裏卻隱隱有淚痕:“我說你真傻,你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瀟華有多喜歡你。他就那麽看著你,和他的大哥相愛,極力撮合,還表現的一點都不傷心。”
近來的變故接二連三,每一個都讓秦賞夕措手不及,今日這一樁事依然讓她措手不及。她問:“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喜歡他!”杜幼萱的眼淚一直未曾流下,她不習慣在人前落淚,“你知道嗎?我原本是庶出的女兒。杜家子嗣眾多,庶出的女兒,地位幾乎等同下人。我不甘心屈居人下,努力討得爹爹歡心,得到侍奉他左右的機會。我的兄長皆是庸才,隻有我一個繼承了爹爹的頭腦。爹爹並非多麽開化的人,無奈精力不足,兒子們又都不成器,萬般無奈,便同意我跟著他行走生意場,我這才有機會為杜家立下汗馬功勞。我娘親也因為我,受到爹爹的優待,在正室死後,被扶了正。我這才成了名副其實的杜家大小姐!”
杜幼萱竟然開始向秦賞夕講述自己的經曆:“可是我有一天終是要嫁出去的,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嫁個好人家,謝家無疑就很合適。可是,媒人去謝家提親時,被謝家一口回絕,據說是謝雲起不願意。我惱恨極了,覺得很丟人,從此再不談論婚嫁。但是我年紀越來越大,年幼的弟弟也有幾個像樣的了,於是爹爹和娘催得越發厲害。以我爹娘重男輕女的為人,我若離開杜家,是分不走多少錢的。我不甘心,我為了杜家付出那麽多,不該什麽也得不到。於是,我就跟我爹要求,要我盡快嫁出去不是不可以,但我必須要有一套和自己心意的嫁衣。我爹答應了,說讓我喜歡做成什麽樣就做成什麽樣。我想著,葉袖袖嫁給謝雲起的時候,穿的是一件價值萬兩的嫁衣,令整個江南為之動容。我想,我也不能輸給她,我要做一件比她的嫁衣貴上百倍千倍的嫁衣。我爹知道我竟然動用了一百萬兩去做一件嫁衣,氣得要死,可這是他親口答應我的,又不能將我怎樣!既是他想將我怎樣也沒用,我杜家祖上傳下來的家規寫得明明白白,女孩要富養,凡我杜家女兒,輕易是不許罵的,若非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得責打。我很開心,我想,就算我離開了杜家,以後不管我嫁了何人,隻要賣了那嫁衣,也可保我一生無憂。最讓我開心的是,那個給我做嫁衣的男子,年輕英俊,瀟灑倜儻,文武雙全,正是多少女兒家夢想中的夫婿。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對什麽男人付出真心,可是,連我自己都控製不住自己,不自主的就追著謝瀟華一路闖進了疫情嚴重的澤州城。但是跟他相處越久,卻隻讓我越看得清他有多愛你。”
秦賞夕不知該說自己是被嚇到了,還是被驚到了,還是被震到了,她和謝瀟華一起這麽久了,怎麽卻一點也沒發現呢?沒發現謝瀟華喜歡自己,也沒發現杜幼萱喜歡謝瀟華。
杜幼萱又道:“若是換了平日,以我的性子,怎麽也要同你爭一爭的。要找一個既合我心意,且又家財萬貫的男人,真是太難了。最重要的是,可能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遇到一個,能讓我付出真心的人了。隻是沒想到,回楚城不久,謝家便落難了。這一次,恐怕謝家再無東山再起之日,他兄弟三人若能保住自己周全,便是天大的運氣了。我想,我此生都不可能和謝瀟華走到一起了。”
秦賞夕輕聲問道:“你叫我來,為的是跟我說這個?”
杜幼萱道:“是啊,我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子了,而且馬上要回家,再不會來離芳別苑,若不在此時告訴你,恐怕就沒機會了。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覺得我嫌貧愛富。”
秦賞夕笑顏平靜:“怎麽會,畢竟人各有誌!”
杜幼萱又道:“我隻想著好歹為謝瀟華盡最後一分力,於是將我的嫁衣送給了洛淑妃新誕下的小公主,以求討得洛淑妃歡心,既能幫杜家一把,還能借機求得洛淑妃幫忙,在永嘉帝耳邊為謝瀟華美言幾句。畢竟,洛淑妃在楚城長大,對謝家兄弟的人品應該略知一二,她若在永嘉帝耳旁提及幾句,再正常不過。”
“你竟是為這個,才送得那套嫁衣?”
“是啊”杜幼萱別過身子,抽抽鼻子,不讓秦賞夕看到自己落淚,“結果,也為自己招來一門好親事!方閑遠年輕有為,位高權重,又是永嘉帝身邊的紅人,正是我想嫁的夫君。說起來,他可比謝瀟華符合我的要求。雖然他做過對不起葉袖袖的事,但哪有人不犯錯呢?我打聽過方閑遠的為人,據他的同僚說起來,他脾氣還不錯,手腕也高明。我的心事總算了了,我爹娘也很開心!”
秦賞夕道:“那就更應該恭喜杜姑娘覓得如意郎君了。”
杜幼萱道:“好歹謝瀟華也照顧過我一場,我能為他做的隻有這兩件事了。一件事,是求洛淑妃說些好話。這第二件事,就是告訴你她的心意。這樣,我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了。”
秦賞夕茫然的點點頭,目光朝已經漸大的茫茫飛雪望過去,卻什麽也看不清。雪花從雲層中撲簌簌落下,如飛棉扯絮,那雪花中,盡是謝瀟華或頑皮或飛揚灑脫的笑顏。
想起瀟華待自己的種種,她就覺得自己蠢得可以。秦賞夕,怪不得瀟華說你和謝雲起很像。你和謝雲起真的很像,都是一樣的後知後覺,遲鈍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