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夕陽無限好。澤州城連日陰天,卻並沒有下雨,天色竟在一夕之間變得晴好。
天空碧藍如洗,謝瀟華的琴聲、秦賞夕的歌聲,再次響起。疫病患者數量在逐漸降低,雖然還是沒有更好的控製辦法,但已經連續三日沒有死人了。老天莫名其妙降給澤州城一場災難,但又似乎正在悄悄將災難帶走。
澤州城內的人,似乎看到了災難過去的曙光,城裏的氣氛慢慢變得不再如先前那般壓抑,隻是,大家心中仍然有著深深的隱憂。
待秦賞夕唱完三支歌後,謝瀟華收了鳳尾琴。
秦賞夕忽然道:“其實你吹笛子的時候更好聽,不過,我隻聽過一次!”
“是嗎?那我再吹一次給你聽?”
“好啊!”秦賞夕笑。
謝瀟華卻道:“不過不是這裏!”
秦賞夕不解:“不在這裏?”
謝瀟華道:“去我們采來這些花的地方!”
秦賞夕更加開心:“好啊!”
如今這節氣,連菊花都開過了,他們本不該采到這麽多鮮花來裝飾這個高台,但偏偏秦賞夕和謝瀟華就發現了一處好地方!
原來這澤州城說是有四處城門,其實有五處,另有一處“城門”,是天然的地勢所造就!那就是棲鳳山一脈延伸過來的一處山巒。
那處山峰,壁立千仞無依倚,側麵看去,如同一把長劍,從空中直插入澤州城,成為一段天然的屏障,任何城牆都無法同這座被澤州人稱為“神劍峰”的山峰相提並論。饒是秦賞夕和謝瀟華輕功絕倫,想上去也十分困難。
他二人前段日子為了協助大夫救治病人,在城內走動頻繁,一次,經過在天靖國內算得上小有名氣的神劍峰下。
二人當時隻是太過無聊,於是小試一把輕功,比試看誰先攀上這神劍峰峰頂。謝瀟華憑借輕功和手中的繩索及鉤子攀上絕頂,但終究不敵秦賞夕手中的“情人絲”!雖然秦賞夕勝了,但卻勝之不武,畢竟“情人絲”非一般器具可比。
隻是上到峰頂後,二人便已經忘了比試,因為從峰頂一眼望去,竟是另一番景致!
神劍峰峰頂不過十丈見方,另一端亦是壁立千仞,但卻不是直直插入地下,而是到了中途卻陡然伸出一段,山勢自中途漸漸緩下去,到了神劍峰半山腰,卻又成了壁立千仞的模樣,絕難有人攀上來。令人驚喜的正是陡然伸出來的那一段山勢,那山壁中流出淙淙泉水,匯集在中央一方凹進去的地形裏。那竟是一池溫泉!溫泉四周開滿了大朵大朵不知名的花,直讓秦賞夕和謝瀟華覺得像是身處夢境!二人玩了個痛快,這才折了回去!
二人並不打算從這裏逃出去,山下有大批官兵戒嚴---朝廷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會被人進出的地方!即使沒有人守衛,他二人也不會逃出去,因為誰也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麽。或許,會引得城內的人紛紛效仿,或許,會將疫病帶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此時,謝瀟華又提出去那裏,秦賞夕自然很樂意!隻是他二人如今被分管倉庫,很難找機會偷偷溜走。弄得謝瀟華抱怨連連:“本來隻是義務做好事,怎麽莫名其妙就成了被強製來管倉庫呢?”直到下午太陽偏西,二人才找到機會,避開眾人視線,偷偷開溜了。
二人此次再次攀上峰頂,已經是夕陽西下,晚霞漫天。那鮮妍的花朵被籠在霞光下,大片大片盛開在半山腰上,簇擁著中央一池氤氳的溫泉。秦賞夕忍不住讚道:“這裏真是越看越美!”
謝瀟華道:“這些花開得真快,上次我們采了好多,才這麽幾日,竟然又開滿了。”
“你還說呢,非要裝飾那個高台幹什麽?幼萱問我花從哪來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如果告訴別人,她和謝瀟華有能力攀上神劍峰,難保別人不會多想。萬一別人因此將這裏封了,他們就再也不能來了!
謝瀟華卻道:“不要想那些沒用的了,我給你吹首曲子如何?”
秦賞夕催促道:“快吹快吹,我隻聽你吹過兩次,早就想再聽一次了。”
“吹哪首呢?就第一次吹給你聽的那首,如何?”
“好啊”秦賞夕道,“那首很好聽,而且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是嗎?”謝瀟華假作不經意般問了一句,這便取出一管竹笛,湊到唇邊,悠揚委婉的調子,便沿著笛孔徐徐而出,漫在山間。
此情此景,真真讓秦賞夕要醉在其中了。她全然忘記自己身在怎樣危險的環境之下,隻是沉浸在如此良辰美景中。謝瀟華一曲吹罷,她尚沉湎其中難以自拔。待回過神來之後,秦賞夕忽然道:“我想起來我在哪裏聽過這首曲子了!”
“哦?”謝瀟華不知該悲還是該喜。若你早些記起這首曲子,我當初恐怕還不至於一力撮合你和大哥,或許今日,你也不必為情所傷!
秦賞夕又道:“以前有一個少年給我吹過一首一模一樣的曲子!不過,我當時醉醺醺的,所以記得不大分明了。但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聽人吹出同樣的調子了!”
謝瀟華歎了口氣,因為這首曲子是我自己做的呀,所以你沒有在別人那裏聽到過!我跟你說過的,可惜,你卻不記得。
秦賞夕問道:“你歎什麽氣啊?”
謝瀟華不答反問:“我上次去木蘭庭的時候,在你的房裏看到一管玉笛。莫非你也會吹笛子?”
秦賞夕道:“那是別人送的!”
“聽齊齊格說,你還很寶貝那管笛子。莫非當中有什麽秘密?說來聽聽。”已經身處這種境地,以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謝瀟華是再也不想藏著掖著了,他隻想弄明白:秦賞夕啊秦賞夕,你是否真的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秦賞夕道:“不是什麽秘密,你想知道,我告訴你好了。那是我第一次來楚城的時候,一個少年送我的!”
“好端端的,人家為什麽要送你一管笛子呢?”
他一句話,讓秦賞夕的思緒陷入回憶,而謝瀟華自從在楚城再見到她之後,又何嚐不是時時記起少年時那場偶遇。那時候,他不過十六歲年紀,卻對她說出了那樣一句誓言: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那一年,她不過十五歲年紀,隨秦關河踏入江南之地,探訪行將就木的故人。秦關河的故交在楚城,但不知何故,秦關河卻不讓秦賞夕隨他入城。秦關河自己去了城內,將秦賞夕留在城郊一處小客棧。秦賞夕自己在那裏逗留了兩日。如今想來,爺爺當時是不願意她和父親相遇。
當時的楚城對秦賞夕來說,真是人生地不熟,更遑論是在人煙稀少的郊野。還好當時正是杏花爛漫的時節,客棧附近有十裏杏花林,開得很是惹眼,又香又美,如雲如霞。
秦賞夕剛到時,那杏花還是紅白相間,第二日傍晚,杏花全開了,潔白芳香,芬芳十裏。於是,她忍不住踏足了那片無主杏花林。
她初時還覺得好玩,但沒過一會,便覺得有些無趣,此地美則美矣,卻隻有她一人在,煞是孤獨。楚城人莫非都司空見慣了,放著如此美景,竟無人前來欣賞?
她正想著,林中竟真的走來一位少年。隻是,那少年雖然身姿挺拔,眉目飛揚,卻是一臉紅疙瘩,看著怪難受的!
少年心情似乎很不好,對著一棵杏樹踢打,似乎是在發脾氣。
秦賞夕忍不住叫道:“喂,誰給了你氣受你還回去就是了,為何拿著這杏樹出氣?它又沒得罪你,不該受這無妄之災呀!”
少年此時才發現,杏花林中竟然還有人,他回眸的一瞬,目中甚是驚豔。那女孩子穿戴很奇怪,是畫上所謂的胡女打扮,卻偏又生了一副漢人模樣,隻是眉毛比一般女子要英氣很多。她一雙明麗的大眼睛含著笑意,就那麽站在一樹潔白的杏花下,笑吟吟的望著他。所謂笑靨如花,所謂秋水剪瞳,所謂........煞時間,有千百個詞語從謝瀟華心頭轉過,可他卻覺得,沒有一個可以真正形容出這個少女。她給人的感覺很是自由自在,但又少了些許灑脫。看她言行舉止,似是十分熱情但又不夠奔放。就連容貌,也是柔和了江南水鄉與西北邊疆兩地女子的美!
那時,秦賞夕還不知道那少年就是謝瀟華,謝瀟華也不知道那少女就是秦賞夕!
謝瀟華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忍不住讚道:“燕京女兒十六七,顏如花紅眼如漆。蘭香滿路馬塵飛,翠袖籠鞭嬌欲滴。”
那少女卻是懂詩的,不但沒有絲毫羞怯,反而與他開玩笑道:“我才十五歲,不到十六七,我沒有騎馬,這裏也沒有飛塵,我手裏也沒有提著馬鞭子!”
謝瀟華看她一直在笑,心情竟也變得大好:“你從哪裏來的?瞧姑娘這打扮,不是江南人氏。”
秦賞夕道:“我從西北來。不知這位公子遇到什麽煩心事了,要一個人跑來這荒郊野外撒氣?”
謝瀟華聽她這麽問,訴苦道:“你不知道,我有個二哥,平時最喜歡與我作對。我白日裏不過跟他拌了幾句嘴,他便在我的酒中灑了些花粉。我對那種花粉過敏,喝了酒後,起了滿臉的痘痘,真是醜死了!”
秦賞夕聞言笑得更厲害:“這有什麽?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麽也那麽在乎自己的容貌?不過是長幾個紅疙瘩而已,過幾日就該好了。你二哥總不至於要害死你,不過是逗逗你罷了!”
謝瀟華撇撇嘴:“那是因為痘痘沒長到你臉上!”
秦賞夕聞言道:“既然你如此委屈,那就去向你的父兄告狀啊,讓你的兄長和爹娘好好教訓他一頓,做哥哥的應該讓著弟弟才是呀!”
謝瀟華道:“我二哥才不怕我大哥呢。至於我爹娘嗎,哎,你有所不知,他們不讓我喝酒,我是偷喝的,這要是去告狀,倒黴的,還不定是誰呢!”
秦賞夕聞言更樂了。
謝瀟華幹脆將腰畔一管竹筒拿出來:“這裏麵是沒有加過花粉的酒,是我自己偷偷釀的,除了我的老師,還沒人知道我會釀酒。你要不要嚐嚐?”
秦賞夕愣了:“啊?可是,我沒有喝過酒。雖然我家是開客棧的,但是我從不沾酒的。”
謝瀟華道:“沒關係,我教你,總得有第一次嗎!”
秦賞夕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那裝酒的竹筒,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謝瀟華:“我能喝酒嗎?我爺爺會不會生氣呀?”
謝瀟華雖然都不知道她的爺爺是何許人也,但去忙不迭給她吃定心丸:“怕什麽,你爺爺若生氣,讓他罰我好了!”
秦賞夕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少年,雖然出口成章,卻沒有文人的酸腐之氣。他沒有西北男子的粗獷,卻也不似一般的江南男子那般瘦弱無力。至少對她這個見慣了西北大漢的少女來說,江南的男子,體態太過瘦弱了些。可是,西北和江南兩地男子的缺憾,謝瀟華身上都沒有,而且風趣灑脫,又帶著幾分頑皮,當真是個很不錯的玩伴!
於是,初次見麵的少年和少女在夕陽籠罩下的杏花林裏,喝酒跳舞吹笛子,玩得不亦樂乎。
玩到興頭上,謝瀟華問道:“我吹的笛子好聽吧?”
秦賞夕早已微醺,點頭道:“好聽!”
謝瀟華道:“我還有更好聽的曲子呢,是我自己做的,吹給你聽如何?”
秦賞夕帶著醉意,隨口笑道:“好啊。不過,如果吹得不好聽的話,就不要吹給別人聽了,吹給我自己聽就好了。”
謝瀟華竟當真了:“不管好聽難聽,我都隻吹給你一個人聽!”
那首無名的曲子,後來,他再沒有給別的人吹奏過!可是這些話,早已被秦賞夕丟在腦後,否則,秦賞夕早該記起,他就是他!早知道,就不給她喝那麽多酒!
那一日,兩個人一直玩到新月初升,秦賞夕這才想起該回客棧了。
謝瀟華卻是意猶未盡,但又不得不放她離去。二人約好,明早辰時,還在此地相見!
臨走前,謝瀟華將隨身帶出來的白玉笛子交給秦賞夕:“其實還是竹笛吹出來的曲子更好聽,但我第一次送一個姑娘東西,總不能送一管竹子出去。”
秦賞夕道:“明早又不是不會再見,你這是做什麽?”表情好像臨別贈物一樣的凝重!
謝瀟華道:“說不定明早我這一臉疙瘩就不見了,怕你不認得我,到時候我就說是送你笛子的人,不就行了?”
楚城比之西北,可謂民風保守,若有未婚男子無緣無故送未婚女子如此貴重的禮物,多半有定情信物的意思。
秦賞夕哪裏知道這些,聽了謝瀟華一番胡謅,便糊裏糊塗接受了謝瀟華的心意。她接過笛子:“明早一定要來呀!”
謝瀟華欣喜若狂,這女孩子竟然接受了他一番心意。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一與之訂,千秋不移!明早我一定到!”
明早,你便會知道我是什麽模樣,還會知道,我就是謝瀟華!楚城多少姑娘小小年紀便想嫁他的謝瀟華!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謝瀟華當夜回家後,因為酒後受風,又因為花粉過敏,竟然高燒不起,昏昏沉沉睡了兩日。身體好了後,他馬上去了那杏花林裏尋覓佳人,卻早已不見了秦賞夕的蹤影。
當時的他,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
那樣美又那樣少見的女孩子,就這麽錯過,真真遺憾!
當時的謝瀟華,隻是淡淡的惆悵,覺得錯過了如斯美眷。隻是那個姑娘自從被他埋入心底後,竟然固執的不肯走出去,還在他心中生根發芽,最後蔚然成蔭。謝瀟華在後來的幾年裏,足跡遍布天靖國,見識過各地各有風情的女子,卻始終再沒有遇見過一個如同秦賞夕那般的姑娘,更沒有一個姑娘給過他如同秦賞夕那般的感覺。初見麵,便熟絡得像朋友,親密的像戀人,和他玩起來,既不逾矩,也不拘禮!於是,當年短短兩個時辰的偶遇,讓他心心念念了五年!隻是五年後再重逢,那個姑娘竟然不認得他了。他本來是想慢慢來,一點一點敲開她的心扉,可是,卻叫他發現,那個姑娘竟然喜歡了他的大哥。
秦賞夕又何嚐不遺憾呢?翌日清晨,秦關河趕回客棧要帶她離去。她心心念念等謝瀟華,不願意就這麽走。她央求爺爺道:“再等一會,就一會!他一定會來的!”
秦關河卻道:“傻丫頭,你知道人家到底是什麽人?說不定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一時興起陪你玩了玩,過後就把你忘了。你沒被占了便宜去已經是萬幸了!”
“不是不是,他一定會來。他說了,他說......”他說了句什麽呀?那話怎麽說的?當時她早已半醉,迷迷糊糊中竟然忘了。
那次,她一直沒能等到謝瀟華,不得已這才跟爺爺離去。隻是,她始終認為少年不是故意失約。
五年過去,如今站在這神劍峰絕頂,向謝瀟華道出那段稀裏糊塗的年少往事,回憶中,秦賞夕忽然心如明鏡,念出那句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這麽跟我說的,他說,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她本以為那是少年當時隨口而出的一句話,如今想起來才發現,那竟然像是一句誓言。那少年信誓旦旦的告訴她: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謝瀟華忍不住道:“你居然記得這麽清楚?”看來是沒有徹底將他忘了,還好不是他自己惦念了對方五年!
神劍峰下忽然傳來女子的呼聲:“瀟華,賞夕,是你們在上麵嗎?”
竟是杜幼萱找來了!杜幼萱拚盡了全力,聲音傳到峰頂上時,也已經微不可察,幸好謝雲起和秦賞夕都非常人!
謝瀟華掃興道:“被人發現了!”
秦賞夕則道:“我們快下去吧,免得杜姑娘擔心,再說,萬一引來更多的人,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