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火速打開電腦,衝進《傲世飛仙》的遊戲論壇,一眼就看到那個被置頂的醒目帖子。
——【行業毒瘤!扒一扒“君子工作室”的那些事兒】
我的心陡然一沉,馬上去看發帖人,是一個ID叫“唐心”的人。我並不認識她,但這個號的級別很高,不像是馬甲,而像是論壇的老用戶。點帖子,第一行就是醒目的紅字——
我並不是個想找事的人,這次實在是忍無可忍無法再忍,才來發帖。我隻是個學生,平時攢點零花錢不容易,前幾天為了衝等級找到“君子工作室”幫忙代練,對方服務態度十分惡劣,而且代練時還意外爆掉了我珍貴的裝備,並拒絕賠償……
第八代練?還爆掉裝備?怎麽可能!這種事情在我接單時從未發生過啊!
我繼續瀏覽下去,全篇都是這個叫“唐心”的玩家在控訴自己在追討損失時,“君子工作室”是如何粗暴地推卸責任,在“現身說法”完畢後,對方話鋒一轉,又說“我十分氣憤,和朋友訴苦時,才知道這家工作室還坑害過很多無辜玩家,為了防止出現更多受害者,遂決定在此發帖警醒諸位玩家!也歡迎被這家工作室欺騙過的人在此留言,一起扒皮!讓大家看看這家是什麽貨色!”
正貼的內容到此為止了,而真正讓我心驚的是下麵成片成片的留言——誠如“唐心”所說,很多“受害者”出現了,他們慷慨激昂地大吐苦水,講述自己過去被“君子工作室”坑騙的經曆,有的人甚至還貼出了當時的聊天記錄,以證實事情的真實性。
但我作為當事人,怎麽會看不出來——那些聊天記錄,分明就是捏造的!
我驀然想起,前陣子姚菲菲曾提醒過我——“珺珺,你最近在遊戲裏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有人出重金要調查‘醉夢遲’,好像是要抓你的把柄呢!”
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我從頭寒到腳——到底是誰?居然要這樣來詆毀我攻擊我?
說不出到底是憤怒還是悲哀,我隻知道在移動鼠標時,我的手一直抖個不停。
這個帖子異常火爆,留言者極多,而且十個人中起碼有六七個都是在控訴“君子工作室”的罪行。
很明顯,這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抹黑行為,對方居然雇傭了如此多的水軍,而且來勢洶洶!一開始還有人質疑“唐心”所言的真實性,甚至會為“君子工作室”說點好話,可立刻都會遭到“水軍”的斥責,反被咬一口,說對方是“君子工作室”的水軍。一來二去,很多人就不敢插嘴,圍觀者類似“我去找過他家,感覺還好啊,沒樓主說得那麽不堪”的言論,漸漸都變成了“沒想到他家居然是這樣,真是大開眼界,再也不會找他家了”。
我知道,大勢已去了。
如果隻是“唐心”一個人的誣蔑,我還可以站出來跟他對質,但現在對方卻營造出了一種“全民憤慨”的聲勢,我已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以“君子工作室”的名義承接各種傭兵任務,辛辛苦苦經營出的良好信譽,在幾個小時間就灰飛煙滅了。
然而,更大的噩耗還在後麵。
就在我瀏覽留言時,突然有提示說帖子的主樓被編輯修改了,刷新後顯示出的內容讓我眼前一黑——居然是“君子工作室”遊戲號的ID列表!
我養了很多號,這份列表中隻扒出了五六個名字,但其中一個名字卻是重磅性的。
第八——醉夢遲!
作為一個知名度很高的高手號,這個ID的公布立刻引發了留言狂潮。我無心去看人們的評論,趕忙用“醉夢遲”的號登錄進遊戲,果不其然,現在“寒煙閣”的幫派頻道已經炸開鍋了。
【幫派】子不語:已經很明顯了,醉夢遲是工作室的人,他混到我們幫派裏肯定有陰謀!讚成莫莫姐說的,把他列進黑名單!
【幫派】:萌萌噠小包:但他是老大領進來的人啊……老大都沒發話,咱們就下這種結論是不是太武斷了?
【幫派】含情莫莫:寒天是不知道他的底細才放他進來的,這幾天寒天有事不能上線,一切由我來做主。
【幫派】垂垂的捶捶:但老大已經封了醉夢遲為副幫主,我們沒有權限踢走他啊……
【幫派】神仙姐姐:啊!醉夢遲上線了!
【幫派】含情莫莫:哼,來得正好,醉夢遲,現在就你的身份問題,來做個解釋吧?
相同的詢問接踵而至,整個頻道全是幫友們的刷屏,我的手放在鍵盤上,
久久都沒有敲擊下來。
要如何說呢?
從論壇上的輿論風向來看,對方是做了充足的準備的,他敢曝光醉夢遲的身份,必然是抓住了充足的把柄,我的否認和掩飾,都毫無意義。
而且我也不想隱瞞。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被人戳破,再躲躲閃閃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敢作敢當,直麵現實。
【幫派】醉夢遲:沒錯,我是工作室的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震驚的,憤怒的,叱罵的,各種各樣的言論全都湧了出來。而最後,話題的方向直接引向了——
【幫派】羅狼:你混進我們幫會肯定沒安好心,識相點就趕緊退會!
【幫派】子不語:退會!退會!
【幫派】兔子醬:還要臉的話就趕緊自己走,別等著幫主大人回來後,再發個通緝令把你追殺到死。
因為隻有幫主擁有對副幫主的驅逐權限,眾人隻能紛紛刷屏,用憤怒的聲音讓我自動退幫。老實說,臥底身份曝光後,我的任務已經失敗,再留下去也
第八沒有意義,此時趕緊離開,躲在線下等風聲過去後再出來,才是明智之舉。
但是……
——我、不、服!
這份陡然爆發的倔強心情,並不是針對起哄讓我退幫的眾人,而是針對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黑手——敗壞工作室的聲譽,公布打工ID號,讓玩家驅趕我,是想讓我淪落為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嗎?
哼,真不好意思,現實中我被扣上“淘金小姐”的帽子時,就已經做好了麵對種種非議和責難的準備了,眼下不過是虛擬網絡中的一場危機,你以為這種程度我就會認輸了嗎?
【幫派】醉夢遲:我承認我是工作室的人,但我並沒有侵害你們任何人的利益,我問心無愧,不會主動退會。
如果退會了,反而會顯得自己心虛,一旦這件事被別有用心的人再進行一番渲染,恐怕就又會成為“君子工作室的黑曆史”的一種“佐證”。如此強硬的發言自然迎來了眾人更加憤怒的抨擊,但我已漸漸能從容麵對這一切了。
【幫派】醉夢遲:我還是副幫主,該做的事情一樣都不會少,今天有誰需
要幫過任務或者下副本需要幫忙的?
噓聲一片。
我耐心地詢問了幾遍,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求助請求後,就一個人去練級區打金刷裝備,任他們如何叫囂,甚至在世界頻道上刷出“見你一次就砍你一次”的憤怒信息,我也隻管做好自己的事。到了睡覺時間,我和往常一樣,在幫派頻道裏打聲招呼,大大方方地下線了。
然而,心中究竟還是不好受。
行動上的冷靜,不代表內心的平靜,我輾轉反側了一晚上,都在思索到底是誰策劃了這場針對我的鬧劇。在我練級的時候,上線的蝴蝶飛飛也和我討論過這件事,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遊戲中我的確沒有得罪過任何人,但現實中的我卻樹敵頗多,莫非那個幕後黑手,是一個在現實中對我心懷怨恨的人?
——這個人,到底會是誰呢?
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時候,我還在琢磨這個問題,或許是因為太過沉湎於個人世界,以至於我出門上學時,根本沒有注意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異樣眼光。在我快走到教學樓時,一聲憤怒的吼聲讓我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第八“池珺珺!”
我一抬頭,就看到學生會的體育部長周翔怒氣衝衝地衝到了我的麵前。學生會中,周翔一直算是比較不會針對我的溫和派,有時在校園裏碰見了還會相互打個招呼。而現在,他卻惡狠狠地瞪著我,語氣咬牙切齒的,仿佛是在麵對階級敵人。
我一臉茫然:“怎麽了?”
“事到如今,你還裝傻?”周翔怒不可遏,“本來還以為你進了學生會後能有所悔改了,沒想到你是一個如此卑鄙的女人!就算淩寒楓當初為難過你,你也不該用偷竊演講稿的手段報複他!你還有良心嗎?”
宛如晴天霹靂,我當場就愣住了,周翔的聲音如悶雷般,在我耳邊不斷炸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宣傳欄裏白紙黑字貼著呢,看你這回怎麽狡辯!”
等我衝到教學樓後的宣傳欄處時,那裏已經人山人海,沸騰的議論聲嗡嗡作響,讓我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我拚命擠到宣傳欄前,一眼就看到貼滿了整整四個版麵的打印紙,內容全都是重複的,是同一張截圖。
——淘金小姐,讓你偷演講稿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下周五就是學生會的述職演講日了!
——放心吧,我會想辦法搞定的。
——任務圓滿完成!演講稿已發送至郵箱,請查收。
這是我和陸宇翔短信的手機截圖。
那一刻,比之東窗事發的心虛、慌張、狼狽,最先攫住我心神的,占據了我整個腦海的,竟然是——
淩寒楓知道了嗎?
他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他會不會因此更加厭惡我?
回過神來,我立刻嚇了一跳——我怎麽會產生這種想法?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做好背負任何罵名的準備,為什麽會在此時此刻,突然無比在意起那個人的想法?甚至還萌生了一絲絲後悔和恐懼?
在我茫然失神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經發現了我的存在,淩寒楓在學院中擁有的高人氣可不是虛的,為他打抱不平的人群立刻將火力轉到了我身上,群情激昂,譴責之聲不絕於耳。
“池珺珺,你居然還有臉出現在這裏!”
“太卑鄙了,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淩會長?”
第八“滾出學院去!什麽淘金小姐,不過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你簡直是學院之恥!”
憤恨的唾罵很快變成了肢體的衝突,等我發現不妙時,已經深陷人群中無法脫身。無數人推搡著我,我被逼到宣傳欄的角落,不得不護住頭來避免更大的傷害。
從未經曆過如此混亂的場麵,說不害怕是假的,我倔強地緊咬著嘴唇,對眾人的責罵不做任何回應。
眼看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推搡我的手漸漸演變成了怒不可遏的擊打,就在這時,一個嚴厲的聲音突然由遠及近。
“都住手!”
大概是聽說了這邊的事情,教導主任帶著幾名老師趕了過來。老師的出現立刻讓現場的騷亂有所降溫,人群漸漸冷靜下來。我心有餘悸地鬆口氣,放下護住臉的手,就看到教導主任已分開人群,走到我麵前。
這位教導主任姓閆,性格古板嚴肅,對待學生十分嚴厲苛刻,大家私下都叫他是“閻魔王”。他深深地看我一眼,麵無表情,不怒而自威。
“你,跟我來一趟。”
我沒想到會在主任辦公室裏看到陸宇翔。
他低著頭,一臉沮喪地站在辦公桌前。聽到推門聲,他立刻朝這邊望來,
尤其是在看到我時,他臉上的緊張和愧疚之色更加明顯,嘴唇微顫,似乎十分痛苦。
閆主任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我站到陸宇翔身邊,準備和他一起等待發落時,聽到男生很小聲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閆主任“啪”的把剛才從宣傳欄上撕下來的打印紙扔到桌子上,嚴厲的目光在我和陸宇翔身上徘徊著,冷冷道:“解釋一下吧。”
不等我開口,陸宇翔突然向前走了一步。
“老師,是我的錯。”他的聲音微微發抖,但語氣卻異常堅定,“我一直很討厭淩寒楓,想讓他出洋相,所以想去偷他的述職演講稿來打擊他。恰好池珺珺在學生會幫忙,我就讓她幫我去偷,池珺珺一直都是不願意的,是我一直纏著她,逼迫她幫我,她才不得不那麽做的。這件事和她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也是受害者。”
我吃驚地看著陸宇翔,感覺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
一直以來,我和陸宇翔的關係都有點微妙,畢竟我和他之間是有一層“商家和客戶”的關係存在的,就算後來成為了好朋友,這其中“友誼”的含金量究竟有多少,我心裏其實是沒底的。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個平時嘻嘻哈哈沒什麽正經,被我調侃為“二貨”的家夥,會在這種時候十分“義氣”地挺身而出。
“不是的,閆主任!”雖然心裏感動,但我並不打算讓別人替我背黑鍋,
第八“其實這件事……”
“池珺珺,你用不著替我說話。”陸宇翔立刻打斷了我的話,“主任,一人做事一人當,記過也好,退學也罷,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處分,但請不要誤會池珺珺,她真的是無辜的!”
“夠了!”閆主任怒喝一聲,“你們以為你們做的事情很光彩?這種時候開始講義氣了?當初幹什麽去了?”
我和陸宇翔同時都沉默了。
“不要以為我好糊弄,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閆主任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皺緊了眉頭,“池珺珺,你家裏的情況,我們老師是知道的,一直以來,老師們對你的行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呢?從一開始隻是某些小利,到現在卻開始用卑鄙的手段侵害身邊同學的利益!學校不僅僅是教授知識的地方,也是教導你們如何做人的地方!我宣布,從今天起,如果一旦再發現你在學院中有牟利行為,立刻開除,絕不姑息!”
我心中一沉,而陸宇翔已經著急地叫起來了。
“閆主任!你不能……”
我一把拽住陸宇翔,對他搖搖頭,然後看向閆主任。
“我知道了。”我說。
閆主任點點頭,轉而望向陸宇翔。
“至於你,陸宇翔……”這個威嚴的中年男人冷哼一聲,“這件事你的確難辭其咎,把演講稿立刻還給淩寒楓,回去寫兩千字檢討書,另外,明天讓你
家長來學校一趟!”
我和陸宇翔從主任辦公室離開時,已經是上課時間。偌大的校園中空****看不到半個人影,隻能聽到從教學樓的方向傳來的朗朗書聲。
“池珺珺,對不起。”一路上,陸宇翔的道歉就沒停過,我苦笑著搖搖頭。
“這件事怎麽能怪你呢?而且,你其實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的——那張截圖上並沒有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承認,沒人會知道和我做交易的人是你。”
“是我主動去找的主任。”陸宇翔的眉頭始終痛苦地緊皺著,“當時宣傳欄那邊太混亂了,我根本擠不進去,隻能立刻去找老師……”
我歎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幸虧老師來得及時,否則當時的情況會演變成什麽樣,我也不敢想象。不過我很好奇,那張圖片是你的手機截圖吧?到底是誰看到了你的手機,把那張圖貼出來的?”
陸宇翔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低下頭,放在身側的手捏成拳,又鬆開,反複幾次,像是十分掙紮和矛盾。良久,他終於開口了。
“是……莫芊菁。”
我驀地停住了腳步。
不是因為對這個消息感到意外,而是我深知——這件事對一直深深迷戀著心中女神的陸宇翔而言,絕對是致命一擊。就像是最美麗的夢突然被殘酷地撕裂,那種巨大的落差感和毀滅感能讓一個人崩潰。
第八“我……我真的沒想到她會做那種事。”陸宇翔用手捂住臉,聲音顫抖著,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昨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說自己的手機沒電了,要用我的手機出去給別人打個電話……現在想想,那時她應該就是在翻記錄……如果她真的厭惡我對淩寒楓做的事,她可以衝著我來啊,罵我打我都可以,但她怎麽……怎麽可以用這種方式……她怎麽會是做這種事的人呢?”
從未見過陸宇翔如此痛苦和脆弱的樣子,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就像在撫慰一隻沮喪的小兔子。
“知人知麵不知心,如果這件事真的讓你徹底認清一個人,也算因禍得福。”
“可是,因為我的緣故,你才受到了大家的圍攻……”
“算啦,我做的事的確不光彩,被圍攻是遲早的事,你大可不必在意。”
陸宇翔終於抬起了頭,眼睛微微發紅:“那你接下來怎麽辦?如果莫芊菁有心找你麻煩,你以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我眨眨眼,對他莞爾一笑。
“別擔心,本小姐可沒那麽容易倒下,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當什麽淘金小姐?”
雖然說了那種自信滿滿的話,我麵臨的狀況卻比想象中嚴峻得多。
——我成為了“全校公敵”。
本就沒有什麽好名聲,在“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我的品行直接就被打上
了“惡劣敗壞”的標簽。隨處可見的白眼,毫無掩飾的議論,無中生有的詆毀,最初的那點“真實”就像落入了培養皿的細菌,流言蜚語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膨脹著,傳播著,而我根本無從解釋,也不能解釋——哪怕有一點點解釋與爭辯,也會讓事態惡化到再度爆發的境地。
活該你是壞人,活該你被千夫所指,此時此刻,除了讓時間衝淡一切,緘默才是最好的自衛。
清者自清。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但我欺騙不了自己的是,比之流言纏身的困擾,有一件事,像定時炸彈般懸在我的胸口,讓我忐忑不已,寢食難安。而三天後,這種情緒更是直接攀至了頂峰。
——這次事件的另一個重要主角,淩寒楓,回來了。
因為去外地參加重點大學的提前批次錄取考試,淩寒楓這幾天一直沒有來上學。演講稿的原件在事發的第二天就被陸宇翔存進一個U盤,托人送去學生會辦公室了,而我自那件事情後,再也沒有去過學生會。
雖然知道遲早要麵對,可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是寫封信解釋,還是打電話請罪,或者是冷處理,從此不相往來?
我早上去教室的路上一直苦苦思索,做了無數推論設想了無數可能,直到被現實扇了響亮的一巴掌。
第八——淩寒楓正等在我們班的教室門口。
我足足怔了三秒鍾才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麽。不是沒想過他主動來找我的情景,但怎麽想都應該是氣勢洶洶興師問罪的,絕對不應該如眼前這般神色泰然一臉平靜,甚至在看到我從走廊另一端走來時,他還推了推眼鏡,麵帶微笑地說了一句“早啊”。
這不科學!
而更不科學的是,我居然拔腿就跑了……跑了……跑……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也很難想象自己居然會做出如此沒出息的舉動。
要知道,就在幾個月前,我偷拍淩寒楓的照片進行牟利行為,被整個學生會的人找上門的時候,都還能一臉嬉皮笑臉地說著“市場需求太熱烈,我也很無奈啊”,而今天,我居然臨陣脫逃了!
我隱隱發現,或許真的有哪裏開始不對勁了,但現在的我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探究心底隱秘的變化,隻是憑本能一口氣跑出了教學樓,躲在綠化帶裏,直到上課時間才重新回去。
當然,淩寒楓已經不在了。
整整一個上午,我思緒紛雜,根本無心聽課,中午的時候幹脆和老師請了假,準備下午回宿舍好好休整一番。
然而,我還是太低估了自己在學院裏的“影響力”,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低調,剛背著書包走出教室,就聽到一聲尖刻的叫嚷。
“喂,姓池的,課還沒上完,你要去哪兒?”
我擰眉去看,說話人是個紮著馬尾的女生,趾高氣揚,表情囂張,身後還跟了幾個類似跟班的妹子。雖然她看上去大有來頭,可惜在我眼中也就是個路人——這幾天來找我茬的人多了去了,走著路都能遇見三四個來挑釁的,我哪有工夫一個個去記臉!
既然不認識,就直接用對待路人的方式對待她——我麵無表情地瞟她一眼,繞道走。
但一股大力立刻從身後傳來,我的書包被人揪住,對方猛地一拽,我倒退著趔趄幾步,差點摔倒。
“喂,和你說話呢,擺什麽臭臉色!果然差勁,一點規矩都不懂!”
我視線一掃,發現自己已經被這幾個人圍住。正是午休時間,周圍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少,甚至有不少駐足觀看的,而他們臉上無一例外是——幸災樂禍。
“池珺珺!”那個紮馬尾的女生環抱著雙臂,眼底帶著一種蔑視的笑意,“我知道你急著要走,是怕淩學長來找你算賬對吧?偷人家的演講稿,東窗事發後就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真是比過街老鼠還惹人嫌呢!”
我咬了咬嘴唇,冷冷地瞪著她。
“讓開。”
對方置若罔聞,反而向周圍的同伴使了個眼色,要把我往牆角裏推。
我下意識感覺到這次的挑釁和之前的不一樣,於是猛然一扭身子,甩開抓我書包的女生,調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跑。
第八“溜得倒快,抓住她!”我聽到為首的那個女生氣急敗壞地大叫,“莫學姐說這次一定要狠狠給她一個教訓!”
莫學姐?莫芊菁?
她到底是有多恨我,要一次又一次地來對付我?
身後全是追逐的腳步聲,我沒有沒回頭看,但也聽得出加入這場“追逐遊戲”的人數在增多——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錘,那些呼喊著“抓住她,別讓她跑了”的聲音中,到底有幾人是真的認識我,了解我,而不是跟風起哄,趁火打劫的呢?
頭一次,我竟然感到了一絲悲哀和淒涼,恍惚間,不知從何伸出一隻手,那人狠狠一推,正好路過樓梯口的我就這樣被推下了樓梯。
天旋地轉。
然後就是來自腳踝和膝蓋的鑽心痛楚。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耳畔傳來的全都是幸災樂禍的譏諷和嘲笑。
我咬著牙想站起來,卻感到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意識也開始渙散。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喊了一句:“都住手!你們在幹什麽?”
而我卻再也撐不住發沉的眼皮,終於還是閉上眼睛,意識沉入了黑暗。
橘紅色,浸泡一切,暈染一切。
睜開眼睛時,充盈視線的就是這樣濃鬱而熱烈的色彩。恍惚了許久,我才
意識到這是夕陽的光輝,透過幹淨的玻璃窗傾瀉入室,映得眼底都燃燒起一片絢爛的鮮豔。
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腦袋,環顧了一下周圍,發現自己正躺在校醫務室的病**,一個人影正站在窗邊向外眺望,在我眯著眼試圖分辨他是誰時,那人突然轉過頭,正撞上我的視線。
怎麽是他?
我連忙閉上眼睛,對方卻輕笑了一聲。
“喂,既然醒了,就別再裝睡了。”
接著,我聽到了走向我的腳步聲,那人似乎拖了一張椅子到床前,然後坐了下來。
我沒睜眼,隻悄悄地轉了個身,把頭深深地縮進了被子。
“醫生說你撞到了頭,有輕微腦震**,雖然沒有大礙,但還是要休養幾天再觀察觀察情況。”
我下意識摸了摸額頭,那裏傳來陣陣鈍痛。
“是你送來我醫務室的?”
“嗯。”
“不回去上課沒問題嗎?你們高三生還是要上晚自習的吧?”
“我請假了。”
“你是不是想說,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我沒讓你幫我,你是自作主張,我可不會認賬。”
第八“事到如今,你最關心的還是這種事情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轉過身來,直視著坐在床前的人——淩寒楓的眼睛。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字一頓地說著,“斤斤計較,愛財如命,走到哪兒都不招人喜歡,如果不是有所圖謀,誰會幫助這麽一個惹人厭的人?”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呢。”淩寒楓點點頭,一副十分認同的樣子,“我的確不會輕易幫助一個如此惹人討厭的家夥。更何況,那人還陰險狡猾,恩將仇報,無時無刻不在榨取我的價值為她牟利,窮凶極惡,喪心病狂,實在太可惡了。”
“喂!我哪有那麽過分!”我立刻抗議,“明明是你抓著我的把柄,無時無刻不在榨取我的價值!”
淩寒楓推了推眼鏡,一臉無辜:“哦?我有說那個厚顏無恥的卑鄙家夥是你嗎?”
我:“……”
我:“你繼續。”
“我一直都認為她是這樣可惡的人,她的所作所為也一直表明了她的確就是這樣可惡的人。前不久,她又做了一件很惡劣的事情,身為當事人,我以為我會很生氣,但實際上,我並有想象中那麽生氣,甚至有‘啊,果然是她會做得出的事呢’這樣意料之中的感覺。”
天邊的火燒雲愈發絢爛,夕陽的餘暉輕輕覆上那人的頭發,那人的眼眉,那人的臉頰,甚至連他嘴角微微揚起的笑容,都染上醉人而溫暖的色彩。
“然而,還是有讓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去找她的時候,隻一個照麵,她居然逃走了。倉皇失措,頭也不回,就那麽狼狽地逃走了。”他突然看向我,目光銳利,仿佛能瞬間洞穿我最隱秘的心事,“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吃驚嗎?她是利益至上的人,但絕對不是懦弱膽小的人,我以為見麵後,我們又會針鋒相對,唇槍舌戰,但她卻落荒而逃。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我下意識抓緊了蓋在身上的被子,垂眸不語。
淩寒楓靜靜地看著我,半晌,他問:“你覺得,我會原諒她嗎?”
“……為什麽要原諒她呢?”我依舊不敢抬頭,隻是盯著自己緊抓被子的手,“而且她也並不指望得到你的原諒——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個道理她一直都懂的。”
回答我的卻是一聲輕輕的歎息。
“但如果我不原諒她,就沒有人能再原諒她了。從她逃走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也無法原諒自己。她其實並不像她自己想象得那麽糟——她也是內疚的,羞愧的,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所以無顏麵對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她想象得那麽堅強,她在逃避,在退縮,在自欺欺人,不過……”
他突然放低了聲音,富有磁性的聲音宛如大提琴醇厚的琴音,踏實而沉穩。
“……不過,好在我足夠堅強。”
第八“堅強到已不會再因她的行為而輕易動怒;堅強到無論她做了什麽,我都能穩重應對;堅強到我已有足夠的胸懷和度量,去原諒她犯下的錯誤。這並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一個開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然她已經知錯了,一切就能重新開始。你說呢?”
我一直覺得,淩寒楓從未真正對我笑過。
那種發自內心的,坦誠而真摯的笑容,他幾乎沒有對我展露過。畢竟從立場上來說,我和他也算針鋒相對,哪怕後來有了雇傭關係,也是暗潮洶湧,心中互有芥蒂。
而此時此刻,在黃昏時分的醫務室中,隨著日光黯淡而漸漸看不清彼此表情的這一刻,我卻深深記住了他微笑的模樣。那是自信的,鼓勵的,無懼的,僅僅是被安靜地注視,就能感到救贖和溫暖的笑容。這種感覺如此奇妙,以至於我也忍不住牽起嘴角,慢慢地,輕輕地,也微笑起來。
眼角的淚也流了下來。
我其實並不怕別人的冷嘲熱諷,惡意詆毀,也不在意有些人的明哲保身,冷眼旁觀。無論暴風雨來得多麽強烈,即使痛苦,我想我也可以咬著牙撐過去。
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或許,我也是期待著會有那麽一個人,從茫茫人海中走出來,站到我的身邊,對我說:“你沒必要一個人孤軍奮戰下去,你並不是那麽壞的人,你還可以從新開始。”
我深深銘記這個瞬間,哪怕是在很久以後,我們已形同陌路,分道揚鑣,我卻始終記得,有一個人的名字,從這一刻開始變得如此與眾不同。
——他就是我一直在等待著、期待著的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你,淩寒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