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24

隔日上午,定期大掃除。

別墅說大不大,但上下兩層也有十來個房間,白露見周姐忙得腳不沾地,主動幫忙,周姐跟她熟了,就沒拒絕。

“鍾點工家裏有事,程先生不喜歡陌生人進出。”

“程先生很注重衛生,找新人來一時半會兒都達不到他要求,他也不罵你,工錢照給,就是會親自去重新弄一遍,比打在臉上還難受哩。”

“這個房子他很看重的,你是除了他第一個住進來的人。”

隨著近日與周姐交流增多,一些信息就紛紛冒了出來,白露撇撇嘴,說來說去都是那個人的變態嗜好。

樓下電話響,周姐下去接聽。

白露忙完手裏的活兒,抬眼看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應該也需要打掃,平時她是不會在別人家亂走的,但今天,她沒多想就推門進去。裏麵黑洞洞的,她走過去將窗簾拉開,光線進來,這才看清楚房間布置,空蕩蕩的,隻有兩個櫃子,一隻單人沙發,一隻茶幾。

茶幾上有一隻煙灰缸,裏麵堆滿煙頭。

她走過去,視線卻被旁邊的一隻相框吸引,彎腰拿起,是一張合影。男人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為這五官她日日麵對,陌生,是因為這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且,年齡距離現在有點久遠。

二十剛出頭的樣子,臉頰還有點圓潤,眼裏是那種清澈的黑。

原來他也有這樣的時光。

他伸手攬著的女孩,五官精致,眉眼間帶著一股靈氣,微微笑著,嘴角一對梨渦。兩人都是白襯衣,看起來像是學生製服,又像情侶衫,那麽的和諧美好,讓人聯想到一個詞,金童玉女。

白露的視線從倆人身上回到那女孩臉上,落到那一對小巧的梨渦上。

忽然明白了些什麽。

再看那隻煙灰缸,這種東西周姐應該每天都會清理,除非是還沒來得及。

昨晚,她以為他沒回來,原來是來了這裏。看這煙頭數量,應該是一整晚都坐在這……

“你在這幹什麽?”一道冷淡的質問陡然響起。

白露嚇了一跳,手一抖,相框掉落,隨即一聲脆響。

她回頭,看到這個時間不該出現的男人,正一臉陰鬱地盯著她腳下地麵。她第一反應是彎腰去撿,卻聽他說:“出去。”

可她一低頭,分明看到那張合影後麵還夾了一張,此時露出一角,年代久遠的黑白照,也是合影,看不全人數,穿著軍裝……她手中動作因此而慢了半拍,那人已走至近前,聲音變冷,“出去。”

她直起身,“對不起,我不是故……”

“讓你出去沒聽到?”他不耐地一推,她一個趔趄,腿撞在茶幾上。

她從沒見過如此盛怒的他,一時無措,把剛撿起的一塊碎玻璃扔下,轉身跑出房間。

小腿很疼,應該是撞青了。然後又感覺到手心疼,白露低頭一看,血流蜿蜒,眼看要滴到地上去。她趕緊捂住了去衛生間,擰開冷水衝去血跡,確定沒有碎玻璃後,隨手扯了紙巾按住。

白露回到自己書房,聽到那個人似乎在訓斥周姐。

她來這裏這麽久,還從沒聽過他這般對周姐說話,唉,是被她拖累的。

又過了一會兒,那人腳步離去,樓下傳來汽車引擎聲,一切回歸平靜。

周姐敲門,進來後一臉歉意的說:“都怪我,不該讓你幫我幹活,那個房間……”她欲言又止,改口問:“程先生他沒把你怎麽樣吧?”

“沒。”

“那就好。”

周姐悻悻離開,白露又按了會兒手心,終於止了血,然後翻出一個創可貼貼上去。

當晚程彧沒回這邊。

這次是真的沒回來,那個房間上了鎖。

以前他也偶爾不在這裏留宿,她知道這很正常,這裏對他來說應該就是個別館。他如果一直住在這邊才是不正常。

洗漱時看著鏡子裏的人,白露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很久沒有發自內心的笑過,表情很僵硬,看到那對梨渦,她歎息道,被你害慘了。

第二天,畫廊的人把那幅油畫送來,問掛哪裏,白露說先放著吧,呆呆看了會兒,回房繼續看書,卻半天也看不完一頁。最後拖起睡在沙發上的肥貓,“小胖子,我們去散步吧,順便給你減減肥。”肥貓嗷嗚一聲哀嚎。

第三天,白露接到一個有些意外的電話,對方自稱姓羅,約她見麵。

“白露,高中肄業,三年前來青城打工,做過服務員,超市理貨員……”

“程彧,美國常春藤名校畢業,現任啟程集團總裁,省十大傑出青年企業家,身價……”

坐在某茶室隔音效果良好的包間裏,羅颯用她播音專業科班出身的標準語調抑揚頓挫地背出以上內容。對麵的白露微微蹙起眉頭,脊背漸漸挺直。

羅颯說完一笑,“別誤會,沒有要羞辱你的意思,就是想讓你看清事實,你們的差距,從哪方麵看,都不是一般的大,他不會娶你。”

白露立即回道:“我也不會嫁他。”

“哦?”羅颯微微一愣,“你不喜歡他?”

“當然不。”

羅颯神色一鬆,“這麽說你隻是為了錢?”

這種直白的語氣讓白露也動了氣,她咬了下唇,反問道:“你是他老婆嗎?”

見對方一愣,她繼續:“不是?那你以什麽身份來跟我說這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那人生活了幾個月,不知不覺中也學會幾分犀利。

羅颯倒沒被惹惱,淡淡道:“我怎麽可能是,他老婆早就死了。”

這回輪到白露驚訝。

羅颯一揚眉,“你不知道?”

白露一臉茫然。

“他妻子八年前就去世了。他連這個都沒跟你說過?果然……”羅颯省略後麵的結論,果然隻是個不足為道的情婦。

找到了缺口,她順著說下去,“我看過他妻子的照片,她臉上,”她盯著白露的表情,一字一頓:“有一對梨渦。”

看到白露的視線下垂,看來她也已經知道了。

這樣就好辦了。

“我們已經認識前前後後已有五年,如果不是你半路插/進來,可能已經談婚論嫁了。而他之所以留你在身邊,不過是因為某種執念。我今天就直說了吧,他要你跟他多久?給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你,離開他。”

走出茶室,羅颯大方地問:“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想逛逛。”

羅颯也不勉強,挎著手袋款款走向停車場。

看著她意氣風發的背影,白露覺得像一隻驕傲的白天鵝,真的很驕傲,來之前以為自己會被潑咖啡,或者揪頭發。

不過剛剛得知的內容還是讓她很震驚,那麽美的女人,居然已經不在了,她,她還把人家的照片給打碎了……

白露一路胡亂想著,信步拐進一家大商場。

一樓是手表首飾,琳琅滿目,從玻璃櫃台裏綻放著誘人的光芒。二樓鞋子,三樓服裝……這些都是女人喜歡的東西,看到不少女顧客試穿著,攬鏡自顧,臉上或渴望或滿足,相比之下,白露覺得自己不像個女人。俗話說的好,牛牽到北京去還是牛。

不知不覺來到五樓,工藝品專櫃,更沒興趣,她剛要轉身去下行電梯,被某一排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視線。

白露晃蕩了一下午加半個晚上,手機沒電了,商場還沒打烊,在街邊小店吃了晚飯後打車回去。

看到門口那個人的鞋時她愣了一下,一抬頭,果然見那人端坐在沙發上,聞聲看過來,聽不出情緒地問:“去哪了?電話也不開。”

“逛街。”她坦然的答。

他看向她身後,似乎確認下有何成果,然後習慣性命令:“過來。”

白露依言過去,程彧抓過她的手,展開手心,換另一隻,撫摸了一下,問:“疼嗎?”

她一愣,反應過來,“不疼。”

她的皮膚愈合得快,隻剩下一道痕跡,在愛情線上,像一個小小的分支。

他用拇指輕輕撫摸一會兒,忽然拉到嘴邊,印上一吻。

那溫熱的觸感像一束微小的閃電,迅速擊中白露的後腳跟,她忍著抽回手的衝動,趕緊找了一句話說:“你怎麽知道?”

“玻璃上有血。”

白露一滯,然後小聲說:“我不知道那個房間……”

“嗯。”男人終於放開她的手。

“我買了這個。”白露從手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包裝盒,拆開,然後放在茶幾上,是一隻造型簡單的水晶相框。

程彧愣住,“你回來這麽晚就是為了這個?”

她點頭,“沒買到一模一樣的。”

然後忍不住小聲嘟囔一句,“這個真貴。”

一個相框好幾千,她刷卡的時候還頗心疼了一下。

程彧直直地看了那相框半晌兒,就在她覺得沒自己什麽事了想要回房時,被他握住手腕,“陪我呆一會兒。”

白露剛一坐下,他就按了遙控開關,房間唰地暗下來。

她被他擁著一起靠向椅背,聽到他長舒了一口氣。

然後就是靜默。

黑暗中,隻有兩人的呼吸聲,靜謐得仿佛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白露忽然想,此時此刻,他又把她當成了誰呢。

許久後,程彧開口,“前天,是她的忌日。”

白露心中一震,隨即了然,難怪會抽那麽多煙。在她印象裏,這個人在煙酒方麵還算節製,當然,別的方麵也是。

“我們是上大學時認識的。”

“那幾年我因為經曆了一些變故一直很消沉,剛到國外還不太適應,每天除了讀書就是打球和打工,過得像個機器人,直到她的出現,才讓我的人生變得鮮活起來。她很開朗,愛好廣泛,你那天挑的那幅畫,就是她送給莫漪的,說是以後有機會擺出來,看會不會有人要。”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莫漪是她大學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說這幅畫就是她最後那段日子裏畫的,你說的沒錯,那的確是對生命的熱愛。”

他語氣和平時一樣平靜,仿佛隻是陳述一般事實。最後一句,聽得白露心裏微微震撼。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外行,也許正因為不懂,不是從鑒賞或剖析的角度出發,反而能更直接的看到本質。她所理解的人的本質,就是生存,生命,還有一種支撐著它的精神。

想起他說的“最後那段日子”,白露不禁問出來:“她是怎麽……”

“骨癌。”

程彧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啞:“查出來時已經到了中期,醫生說需要截肢,她猶豫了。那陣子我忙著擴展公司業務,成天不著家,沒注意到她的變化。等發現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即便截肢也無力回天。”

說到“無力回天”四個字時,他的聲音裏終於能感覺到一絲情緒,是悲傷。

而隨著他的沉默,空氣也似乎密集起來。

白露驚訝的發現,這個人很少流露情緒,但他一旦流露,那情緒就會迅速散布到周圍空氣裏,讓身處其中的人仿佛隻要呼吸了,就能感同身受

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可轉念一想,這一刻,身邊的隻是一個普通的,失去了摯愛的男人。她以為像他這種人根本沒有感情,原來他也有。

原來他也有過失誤,有過無法挽回,以及脆弱。

她覺得眼睛有點癢,可是不敢摸,怕這個動作驚擾到旁邊的人,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反應……

過了一會兒,程彧繼續道:“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麽那天看到那幅畫時,我沒有一點感應,連最基本的內容都沒看出來,還不如你的直覺靈敏,你知道為什麽嗎?”

白露沒料到他會問自己,愣了一下,重複道:“為什麽?”

他抬手撥拉了一下頭發,流露出幾分少見的挫敗感,然後緩緩說:“因為,我心裏裝了太多東西,跟她隔太遠了。”

他歎口氣,“八年前如此,八年後還是這樣。”

白露眨眨眼,“你心裏裝了什麽?”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直接,沉默一下,摸到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不懂,也不需要懂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老程的感情故事揭曉,有人已猜到,至於他對小白到底算哪一種,純度有多少,還是在故事裏見分曉。

感情觀各有不同,有人失戀一次就不再相信愛情,有人受過N次傷還能第N+1次的全力投入新戀情。

很喜歡一句話,“不完美中的完美”,這也算是我寫故事的一個宗旨吧,筆下人物會有明顯硬傷,排斥身體殘缺,所以一個是感情,一個是出身。但相信人隻要有一個健康體魄和堅定的心,就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