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聽潮手持念珠,暗道這老僧不壞。自己隻是無意間助他脫困,他卻回報了這般多的益處,旁的且先不說,這念珠上加持的一篇經文,就遠比那五蘊譬喻經來得珍貴。

念珠中的佛經,喚作“三昧金剛本性清淨不壞不滅經”,正是自己成就金身的根本,有此法門在手,初成的金身便可繼續修煉,而並非僅隻那無本浮萍。

這番因果,又該如何來算?

許聽潮忽然一笑,想起一段在鳳凰界時聽人評述儒佛道三家的說法。此三者,一個是拿得起,厚德載物,中庸和合,圓融瀟灑達大同;另一個則放得下,進退從容,清靜隨緣,智慧慈悲獲頓悟;最後一門想得開,自然本真,逍遙樂道,謙善淡定現輝煌。

儒家之中,許聽潮還不曾見過哪個“拿得起”的人物,或許大夏朝國子監祭酒宣穆勉強算是,此刻卻與一“放得下”的佛門大能緣慳一麵,不免心生悵然,然而既如此,自己這道門弟子,為何偏要“想不開”呢?

照佛家的說法,凡事須得隨緣,依玄門來算,也該逍遙樂道,既然承了老僧這般大的恩情,今後若有機緣,厚報之便是。

一念通達,體內兩道真氣陡然凝實了增益了數分。許聽潮心懷大暢,之前煩惱的前世種種,盡皆隨風散去,一抬頭,兩眼又落在懸掛高牆那渾濁銅鏡上。

依舊乾坤逆亂,眼前景物再次清晰時,許聽潮已然站在那嵌於虛空中的清澈明鏡前。這一回,他心境平和,從容往鏡中看去。

鏡中一團朦朧五色光影由模糊到清晰,眨眼之間,已然形成個五彩人影。

許聽潮心頭莫名地升起一絲明悟,鏡中人影,便是自己。仔細看去,隻見它雖然五色霞光燦燦,卻是虛浮飄渺,根基淺薄!

聯想之前見過的前世,許聽潮已知緣由。前世的自己尚為嬰孩,就被那疑似生母的女子一掌打散渾身五彩,由此落下病根,也不稀奇。他倒是不怨天尤人,依鏡中所見,那女子下狠心如此做,也是迫於無奈,且就算先天傷了本源,他也有信心證得大道,此番明了,反倒提示自己須得盡早設法彌補。

心頭這般念頭才浮現,鏡中那人影驀然坍縮散去,凝成個拇指大的五彩圓果!此果通體五色霞光吞吐,不類等閑靈物,鼻端更有奇妙馨香浮動,聞之令人熏熏欲睡。許聽潮不知此果為何物,連忙將它的形貌氣息牢牢記住!既然這明鏡現出,定然不會無的放矢,自身若想補足先天缺憾,怕是要著落在這果子身上!

片刻之後,一陣天旋地轉,等視線清晰,已然回到了那古舊宮殿中。

將鏡中顯現那果子的特征再回想了一遍,許聽潮猛然醒悟,“藏鏡閣中藏玄鏡,澄澈通明照三生”,其中這“三生”,莫非是指的是前世,今生,還有將來?!

若當真如此,高牆上那銅鏡,怕當真就是夏靜白和摩陀老道口中的至寶藏玄鏡了!

自己竟當真這般好運,才經曆了區區幾個鏡中界,就尋到了正主?

自從踏入修行界,自己的福緣確實遠比普通修士來得深厚,但此番進入藏鏡閣,經曆凶險雖然極多,但並沒有哪一個足以威脅到自家性命,反倒是接連得了混元同心羊脂玉壺,元磁極空梭,太陽星幡,太陰星幡四件至寶,想想都覺著有些出乎意料!

心中念頭幾轉,最終著落在摩陀老道身上。這老兒曾說他進藏鏡閣,並非為了藏玄鏡,而是要參悟這仙府廢墟上殘留的鏡陣,且已經進來過不少次數。由這老道的於陣法上的造詣推斷,即便不能盡數掌握鏡陣變化,但稍稍做些手腳,並非什麽難事。當初甫一見麵,這老道僅僅隻揮了揮他那寶貝總陣旗,竟將鈞天仙雷大陣都引得威能大增,讓鬼仙門赤火老怪殞身鈞天雷霆之下!

盡管還不能肯定,許聽潮已知自己如此好運,八成是這老怪暗中出手相助。似這等陣法癡人,得了藏鏡引,自己又不在身旁,沒有仙家陣法參悟,怎會耐得住寂寞?以其喜好貪占小便宜的性格,或許還順便借用了自己幸苦搜羅材料布下的陣法,進得這藏鏡閣中!

如此說來,當初他傳下那庚辛金元磁劍煞,怕也是早有打算!

暗自驚歎這老道算無遺策,許聽潮將這番恩情記下,招來金剛龍象和青玉劍蝶,刻意吩咐了幾件事情。

這對蟲獸,一個力大無窮,且身懷金磁重光神通,一個更是元神大成,修煉元磁真氣,克盡天下五行,奈何靈智都過於低劣,不堪大用!自己得了那老僧如此好處,蟲獸兩個卻好似半點不知情,先前看過去現在也就罷了,一者已成事實,多想無益,一者切身相關,即便事有不協,也大可隨機而變,但這未來,卻不好把握,連剛才那大能老僧都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況乎自己?許聽潮不知這次再照那藏玄鏡,究竟會遇到何種情形,不得不早做準備。

這世上的修士,能如同那老僧一般心地的,委實不多,盡管短時間內再有人進入這處大殿,有些不太可能,但許聽潮不得不防備一二,直接吩咐蟲獸二寵,其間若有人接近自己,徑直趕走,覺出凶險,出手打殺,不用留情!

交待完畢,又將玄元癸水旗祭出,護在左右,金身威能也盡數激發,再凝出百餘道火焰符文劍氣,布下十來座太一八門劍陣,還將鈞天仙雷大陣和那不知名目的四色屏障展開,前者覆蓋方圓百丈,後者貼身守護。如此,應當算得萬無一失。

許聽潮這才抬頭,注視牆上銅鏡,任由那般巨力將自己心神攝走。

這一回,依舊出現在那嵌於虛空的明鏡之前,隻是此鏡鏡麵不再清澈如水,而是現出個灰蒙蒙的漩渦。許聽潮隻看了一眼,就被無形巨力扯入漩渦中……

一粒芝麻大小的草籽從母穗上隨風飄落,落在枯枝朽葉堆積的泥土中,經過一季寒冬的霜雪洗煉,之後便是春萌,夏長,秋實,冬枯萎。一簇無名野火燒起,這枯草尚且不及完全凋零,就化作了灰燼!

恍惚間,早晨水邊生出一隻蜉蝣,如無數同類一般,懵懵懂懂,不到下午,便即死去。

山巔有一方巨石,終年經受風吹日曬,霜凍雨淋,逐漸斑駁風化,終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陰天裏,被雲中閃電劈中,碎成無數,零落山間草木叢中。

忽而,一毛茸茸的雛鳥破殼而出,經由兩頭神駿的紅隼撫養三年,也成了一頭搏擊長空的蒼鷹,捕兔捉蛇,隻是等閑,連那數十斤重的牛羊騾馬幼獸,也不知多少喪身它利爪之下!這般暢快的生活,卻終於一聲驚弦,雕翎利箭刺破長空,將它整個身軀貫穿!

又一世,他成了那操持弓矢的獵戶,整日裏遊走山林,布陷阱,挖靈藥,最最擅長的,還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弓術,射殺猛獸數十!偌大威名,卻招來一紙調令,從此逍遙山林的日子不再,手中獵具也換成了軍中強弓。隨軍南北征戰,數年間,就做了弓弩營之長!這般風光,最後隻因一次潰敗,被留下斷後阻敵,身歿於戰場,盡數化作了浮雲!

再一世,他卻是出身武將世家。時值社稷崩壞,家國將傾,幸而天降中興之主,他奉命征戰,屠滅賊寇,亂黨,異國將士數十萬,開拓疆土萬裏,職銜累遷,至冠軍大將軍,掌國中半數之軍!如此功高震主,招來君王群臣恐懼,隻毒酒一杯,便魂歸幽冥!

又入輪回,他心有不甘,投生在帝王家。甫一降世,便卷入宮廷爭鬥,憑借機謀隱忍,最終身登大寶,然此時此刻,手上已沾滿父兄幼弟的鮮血!

及至老死,他便投在山野農家,自小粗茶淡飯,長成後日夜為柴米油鹽操心,年歲高時,勞碌窮困而死!

再次轉生,他卻成了一株參天老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坐看風雲變幻,鳥奔獸走,倒也算是悠閑,但還需時時憂心狂風雷電。逐漸年歲久遠,樹心腐朽,不待風雷摧殘,便自行死了。

前幾世,各有苦楚,他索性投生成瀚海中遊魚。哪知海中更是凶險,方才從魚卵中生出,就不知被什麽物事一口吞入腹中!

……

再世為人,他再不為凡俗間的權財酒色奔波,隻遍訪名山大川,終得拜入玄門,從此修仙煉道,修為漸長,數十年間,便已成就了元神,踏入長生大門。又三百餘年,修至元神大圓滿,正自衝擊虛境屏障,卻是猛然醒轉!

鏡中近千世輪回,經曆種種,曆曆在目,刻骨銘心,一時間,許聽潮分不清究竟孰真孰假,怔怔呆立當場。虛空那明鏡之中,灰色漩渦依舊,他卻生不出半點投入其中的念想。屈指算來,自己投身鏡中輪回已有千餘載,大千紅塵,才是伐戮性命的腐骨毒藥,然經過這一番切身體味,心中隱有明悟。

正待仔細分辨,卻是麵色大變,心念動處,已然回歸殿中,入眼盡是陰氣滾滾,赤焰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