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篇 六族 謀殺重罪

灰說出絕對不泄露任何關於預言背後的態度很堅決?

但是對於尚未作出任何嚐試的我來說,這句話沒有太多的意義。是要用殘酷的手段折磨出我想要知道的事實,還是成全它求死的心願,是我自己內心抉擇的問題。?

我想成全它的死誌——明知道從利益上說,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選擇收斂自己的鋒芒,想要不被束縛不被傷害不懷抱著希望,憑借著自己的意誌自由地活下去,這是洛西最根本的生存法則。盡管這世上沒有無法打破的法則,然而,退讓的底線究竟在哪裏呢??

在追求自身執迷的夢想的同時,常常恍然回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甚至,不知道這一刻的行為,是否還是自己。?

來自光明世界的灰,它那雙代表著墮落的灰色翅膀,就好像在提醒著我不斷舍棄的美好的事物一樣。?

不曾對它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或者是對於光明的憧憬之類虛無的心情,隻是為了自己的私心,要去動腦筋用染塵教給我的東西去折磨逼問一個對我毫無攻擊性的,同時與人類完全相似的生物,這種行為,讓我突然間倦意重重。?

也曾看過一些曆史上各國各朝君王的傳記,不管是怎樣不同的奮鬥史,在漫長而錯綜複雜的各種鬥爭中,以及在最終登上至高的權位之後,我很好奇,他們是否會感到空虛。?

就好像現在,在我沒有完成路西法交待的使命,沒有得到我想要知道的真相,沒有走到最後的終點之前,我無法確認,果斷地殺掉灰,或者背負著罪惡感去折磨一個天使,這樣的手段是否值得。?

而想要選擇直接殺掉灰,與其說是因為洛西本性中殘留的人性與善良的關係,還不如說是出於擔心為折磨虐殺灰而付出的歉疚感超過得到情報的價值,這種自私。?

我俯*,灰身體上斑駁的*痕跡清晰宛然。它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仿佛因為我的視線而感到羞恥得微微闔上。那些痕跡的製造者讓長老,在我印象中,是城府世故的中年男子,是玩弄權謀*權欲的上層階級。卻從來不是有著**的*,令光明與黑暗的角色這樣戲劇化得情事糾葛的男主角。?

讓長老對於灰有感情麽?我不敢確定那是否愛情,他對灰說話的語氣、神情,以及**糾纏時*的那些深沉而充滿矛盾的複雜情緒,已足以令我不敢輕視灰在於他心中的分量。?

灰對於讓有感情麽?我相信,那其中絕對不會全然是恨,但亦絕對不會全然無恨。讓在於灰的預言行為中擔任了什麽樣的角色呢?猜測應該有利用吧,然而,在利用之外的那些糾葛,卻又要如何去計算。?

“你……沒有任何念頭可以支持你活下去嗎?”仿佛是為了讓自己做出最後抉擇的確認,我要從灰那裏得到足夠動手的力氣。?

灰的*微微彎起,苦笑中帶著自嘲:“不是沒有活下去的理由,隻是——死亡的吸引超過了一切。我現在這個樣子,太難看了,醜陋到我根本不願意看見自己。請你結束我的生命,在我,更加無法忍受自己的存在之前。”?

我細細地看著它,明明與人類一樣的五官,卻美麗得根本不似人世所能擁有的臉孔,一瞬間有種奇怪的想法——那雙盲掉的眼睛,究竟是因為長期居於地底,還是是因為它無法忍受自己墮落的姿態造成的呢。?

還是殺了它好了。?

明明是美麗而皎潔的靈魂卻承受著充滿痛苦的生命,要在這樣絕望的生命上再謀求些什麽,我隻怕自己要再也看不起自己的卑小——我已經在用它生命的結束來換取自己後路的安全。?

雙手像眼鏡蛇一樣無聲地環上潔白柔軟的脖頸猛然收緊,手上做著奪去生命這樣惡毒的事情,心裏卻由旁觀的不忍與凡人的慈悲滿溢。灰倏然一驚後,釋然而帶著謝意的笑容令我酸楚無限。?

如果使用魔力的話,會方便幹淨的多;而相對的,生命的消逝,也更輕易的多。?

可是我寧可弄髒我的手,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要自己從心底到身體牢牢奪去一個生命的感覺。要自己,親眼看著它一點點的疲軟,看著它無法控製的掙紮,看著它因為瀕死而口涎滴落破壞了不沾凡塵的麵孔。?

無論理由是什麽,殺戮是自己無法原諒自己的,自私的迫害。?

如果可以,沒有利益的衝突,沒有光暗的分野,沒有非作選擇不可的未來。?

灰這樣的生命,為什麽一定終結在我手上——是不是所謂命運,是無可奈何無法改變的結局?

我以為我會落淚,臉頰卻始終諷刺一般地幹爽,沒有一點點的濕意。?

是什麽時候起,自己連哭泣的能力也失去了呢??

雙手緊扣至快要脫力,血族強化了人類身體的力量,那從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灰的頸骨終於輕輕地一聲脆響,皮膚之下骨骼的碎裂帶來的異樣感清晰而可怕地傳遞到手指間。?

我猛然鬆開手,灰的腦袋在一瞬間軟軟地將落未落,恐懼令我立刻用手托住它的後腦勺。?

可怕,可怕,這鮮明而**的謀殺。?

灰的生命並未立刻消失,它的*囁嚅,仿佛要說些什麽,我湊耳過去,那快要窒息的聲音用最後一點生命裏擠出幾個字來:“吸幹……我的……血……一滴……也……不要……剩!”?

鮮血對於血族的影響力我比誰都深刻,尤其是自路西法的誘食之後,我對此分外敏感。然而猛然抬頭間,近在咫尺的盲眼,沒有焦點,也沒有任何情緒的雜質,坦率、無謂,即使死也要堅持光明的姿態,這個墮落得根本不純粹的天使,它對我不抱有任何善意與好感,然而在那一刻,我發現沒有任何懷疑它的必要。?

不必考慮它降臨血族的意義,不必考慮它與讓長老之間糾葛情結,此時此刻,一心求死而得到成全的灰,完全沒有讓我懷疑它惡意的需要。?

我輕輕擁住它已然碎裂的頸子,血族的利牙無聲地陷入它的肌理之中,鮮血隨之湧入口中。天使的血肉在口舌間打轉,腥甜的滋味與人類並無多少不同,隻是溶溶地通過食道落入身體後,沒有粘膩陰暗的觸感。鮮血是生命力的轉移,灰的血就像是我許久不曾見過的陽光,並不刺痛,隻是溫暖而酥柔地散入五髒六腑之中,說不出的舒服與受用。比起吸取人類血液的濃腥,同族之血的冰冷,或者是先代族長之血與魔王之血的割喉淩厲,灰的血簡直就像是羊水之於胎兒,有著不可思議的天差地別。?

它濃鬱甘甜的血急速地噴薄著,仿佛被原主人的意識驅使著,爭先恐後地轉移到我的體內,若單純以食物考量的話,我此刻定然已經撐破肚皮飽得死去活來。然而這隻超乎凡俗的生物,以及連自己也懵然無知的我,令這頓進食如同瀑布傾入深淵,轉眼消逝融入我無法探知的自身黑暗之中,不留痕跡。?

灰逐漸消失的生命之光的眼中有著一絲驚異,我已來不及去問它為什麽,隻聽見它用盡所有力氣說出最後的言語:“我……甘願給你……所有的血肉。”隨即,那雙美麗的盲眼便如同一對玻璃彈珠般黯然失色。?

它綿軟無力的雪白身軀中,已破敗地不剩一滴血液。?

死亡,降臨地慘淡而無法忽視。天使的死亡不會像血族一般,身體化作灰燼消散,那曾是喚作“灰”的生物,如今失卻了靈魂,隻剩下稱之為屍體的一堆死肉,提醒著我犯下的凶殺重罪。?

惡心、自厭、恐懼在陰暗中洶湧而失卻控製地生長著,在這些情緒翻覆中,我不得不繼續思考著如何著毀屍滅跡的問題,以防萬一被查出蹤跡的讓長老反噬追殺。?

逐漸失去溫度的屍體在我的懷中散發著越來越陰冷可怖的氣息,那不是灰的緣故,而是一個凶手的畏罪感在作祟。可是,我卻不敢放開它的屍體,隻怕一旦放開,我便再也沒有勇氣去觸碰這被害者兼罪證。?

死寂的地下溶洞中,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到。一縷鬼火一般的金色火焰搖曳不定浮在空中,證明我心緒的不寧。?

火焰在平靜無波的水潭倒影出一線影子,像是深沉的獨眼,明滅間嘲笑著我的無措。?

一個可怕卻無法抗拒的想法就此誕生。?

沉屍深潭。?

利用血族懼水的天性以及這無法借助用工具潛入的天險,將灰的屍體沉入這深暗的水潭之中。從機關從密道進出的讓長老也許一輩子也無法找到灰的屍體,也就無法確定灰的死活,在沒有證據和肯定的情況下,更加無法對我發難。?

懷中的屍體盡管以扭曲的姿態歪垂著腦袋,盡管雙目緊閉失去靈魂,依然美麗得超凡脫俗。一想到要將這具身體沉入黑暗的,永遠照不到陽光的深潭之中,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是,別無選擇。?

明明灰是那樣輕盈纖細的身軀,明明是擁有血族強大身體的自己,卻幾乎耗盡了體能一般才將那屍體抱到潭邊,安靜無聲地沉落了下去。?

水迅速的淹沒了它的麵孔與四肢,那豐滿而灰敗的羽翼並沒有阻擋住下沉的速度。?

我隨之運起辟水的結界躍入水中,算準時機的結果是恰好托住灰落下的身體。水已浸濕了它那長長的金絲繡線一般的頭發,糾纏貼緊在它的身體上,吸飽了水的頭發比起灰本身,更加沉重許多。我自右手中抽出水月之刀,輕輕地在遠離水麵數米的水下岸石上輕輕一揮,一塊巨石被悄然劈落。?

我鬆開托住灰的左手,用力一推,使得那屍體向深處墜去。被辟落的巨石以被算計好的角度覆壓在屍體上,挾著其足夠的重量令灰加速下墜。它的身形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惟有那曾覆蓋滿整個溶洞地麵的一蓬龐然的金發在巨石的邊沿飄散出絲縷,似飄散在水中無力的海草,無法阻止巨石的去勢。那巨石越沉越遠,終於變成視線中一個小小的點,然後完全消逝,?沉入連我也不知道有多深的黑淵之中。在現實或在我腦海的想像之中,那具不斷下沉的身體究竟何時會沉至水潭的底部,被巨石壓得支離破碎,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汙濁腐爛到再也看不出那張被天神賜予的美麗麵孔,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這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我一個真實的夢靨,不至於讓我精神崩潰,但也很難輕易解脫。?

我花了遠比預計更長的時間離開那個機關密布的地下通道,而那些機關從今往後,亦失卻了它們五百年來被設置的意義,因為,不再有需要被隔離被保護的存在。?

不管如何開解安慰自己,或是理性地思考剛才的一切作為,走在血族空洞而華麗的古堡中的身體,無法自抑地輕輕戰栗,雖然早已失去體溫,冰冷的感覺一再侵襲著自身。我似乎是清醒的,卻清楚地知道自己行走的姿態如同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

經過朱安房間的時候,那敞開的大門內,沒有一絲熟悉的氣息,提醒著我主人的離去。?

這仿佛抽幹了我最後一絲力氣,我無法再前行一步。我靠在朱安的房門上,雙手掩住自己的麵孔,虛無的茫然就像屍衣一般裹住了身體,甚至比絕望還要深沉而黑暗。?

若我是所謂的“黑暗中的光”,那麽我所投射的方向究竟是何處,是否會有如同啟示的指引告訴我終點的所在。如果這一路就將如此繼續,我是否會因為絕望而倒在終點前的一厘米處。?

不知沉湎於迷思之中過了多久,一縷熟悉的樂聲慢慢地傳入耳中。我曾在哪裏聽到過這曲子的,溫柔而寧和的曲子,就像是今夜飲下的天使的血,帶著暖意流入身體。?

我麻木的精神直到一段變調後,慢慢分辨出那是大提琴的演奏,而我的確是聽過這演奏的曲子的,就在不久之前,在一切還未抉擇之前。?

那是《萬福,瑪麗婭》。?

安赫?德?拉德爾所拉奏的,充滿諷刺意義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