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之約

“法國?”他見我不執意追問,似乎鬆了口氣,轉回頭來,眉眼之中有些莫名的驚異,“這裏——是法國?”

“是啊,不然,你以為呢?”雖不想傷害這尾奇怪的塞壬敏感的自尊,毛巾的濕冷與覆蓋其下身體越來越低的溫度提醒這實在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他自然離不開這一浴缸的水,我卻也一時難以站起身來,更何況多一分動作就多一分被城堡中人發現的危險,如今之計惟有盡快讓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才是。

迦尼墨德斯眉頭攏起又鬆開,他並不能夠理解我為何突然之間對他態度如此冷淡,而自尊又令他無法直接開口相詢,他嘴唇在空氣中徒勞地顫了一顫,一半因為脫力一半因為委屈,這使他看起來像個孩子,而不是一隻夢幻絕倫的美麗魔物,最後他十分勉強地說道:“既然——你沒事,那就好了,我隻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現在我就走——”

“——迦尼”我情急之中想抓住他的手,忘記他手指間長著晶瑩透明薄膜一般的碧蹼,盡管隱藏住了利爪,但那嬌嫩如花瓣的蹼被指甲這麽用力擦過,顯是極疼,加上迦尼墨德斯不曾防備,痛得魚尾一個激靈狠狠彈動,拍擊的水花四濺。

我趕忙鬆開手,他似乎被激怒了,神色之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怨恨與委屈,雙眼狠狠地瞪著我,好像快要流出淚來卻又剛烈得絕不示弱。

“對不起,”我略微往前挪了一點,他卻不願意接觸到我一般隨即往後退開了身子。我心中有些愧疚,伸出手去撫摸他飄蕩在水裏的長發,浴缸狹小的空間讓他無法做出更大的動作來躲開,隻得一聲不響地繼續瞪著我。

“對不起,”我又重複了一遍道歉,“這裏很危險,血族之中對我的存在一直抱有爭議,現在又是非常時刻,任何出現在我身邊的魔物,都有可能會受到極端的攻擊。所以,你越早離開這裏越好,知道嗎?”

他見我態度極其誠懇,也稍稍放軟了姿態,如同天籟的嗓音仍然有些生硬憋屈:“我可以通過水中自由來回,氣息全部控製在水中,他們發現不了的——就算發現了,也抓不到我!”

“好,”我盡力收斂出情緒,用平穩的語調力求簡潔達意,“迦,以後可以這樣叫你吧?”

他點頭。

“20天,在20天內,我應該能夠確保自己的安全,所以這段時間內,你不用擔心,不必冒險來看我。”

“那20天以後呢?”

那個時候,也許我已在千萬血族之上,而更多的可能,是化作某密閉空間中的一具石像吧,“20天以後再說,如果時機合適,我會盡量接近大麵積的水區,那時候你再來找我——如果你有事要找我的話,到那個時候再商量吧,你也看到了,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沒有什麽閑心可以抽出來做其他事呢。”

他定定地看著我,對於我的推測並不否認——我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我與他素昧平生,就算在置放歌妮婭石像的那個溶洞之中打消了彼此種族之間的成見,以他的清冷孤高的個性,我們之間不可能如此快速地進化到這種處處相隨息息相連的親近關係,多少還是因為他對於我有所求吧。

“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狠下心,把心中那點殘餘的溫情掐滅。

迦尼墨得斯的瞳孔在青碧之間色彩變幻數次,最後俯低身子將一個柔軟卻不帶溫度的吻印在我掌心的鱗片之上。他抬起頭來,水蹼相連的手掌伸展開來,像是要撫摸我的臉龐,卻最終停在一寸開外的距離,慢慢地垂了下去:“如果——如果你有什麽事的話,可以用這片鱗召喚我,隻要有水的地方,我一定能夠趕到。”

——塞壬是一種沒有什麽能力的軟弱魔物而已,尼薩亞一族之長的西莫伊斯這麽說過。迦尼墨得斯,吸血鬼的鬥爭之中,你能幫我做什麽?我笑了一笑,說:“好。”

下一刻,浴缸中,便隻剩下了我一人,迦尼墨得斯就像融化在了水中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跳出浴缸,赤腳踏到洗漱台旁邊另取了一條幹燥的毛巾把自己弄幹了,自幹淨的備換衣服上拿起白金鏈子套入頭頸,琉璃墜子之中散發淡而熟悉的香味令我安心許多,但香味的調子似乎又有著模糊的變化。

好冰!心形的墜子落在我胸前的刹那,我忍不住起了一陣雞皮,金屬製品果然不適合在半夜洗完澡之後直接佩戴啊,照常理是這麽忖度的,心中卻有著說不出的違和感揮之不去。我慢慢地抖開睡衣,綢子的布料披在身上柔和妥帖,但我的思緒卻冰涼地奔跑著,不安隱隱地帶起了焦躁。

冰涼的墜子,安赫給的墜子。

散發香氣的墜子,香氣熟悉中有一絲陌生。

昏睡的時候,安赫說,那是護符。

如果不是那恰到好處叫人安心的重量,那顆墜子就像原來的主人一樣溫柔貼身,讓人察覺不到存在,決不會冰涼到令我心驚。

是安赫,安赫那邊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迅速紮緊睡袍的帶子,一路推開浴室的、臥室的、隔壁臥室的門。

安赫作為下仆,他的房間緊挨著我的,就在隔壁。

安赫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窗帷嚴密地拉著,不留一絲縫隙。他的臉很沉靜,雙眼閉得和身後的窗帷一樣沉重,與頭發同色的淡金色睫毛貼在細膩光滑的麵孔上幾乎有些看不清,與剛才低眉垂眼的迦尼墨德斯相比,又是另一種動人的景致。

他懷中是一具古老的大提琴,看起來並不是十分昂貴,但因為年代久遠又經常被演奏的緣故,音色深沉而悠揚,十分的優美動聽。

他拉的曲子,是《萬福,瑪麗婭》。

我放輕了腳步,無聲地接近他,走到他身邊的地毯上坐了下去。他應該已察覺了我的到來,但不曾中斷拉弦,雙目自一開始便沒睜開過。

等到一曲奏完,他才睜眼站起身來,把大提琴靠在椅子上,人蹲下來與我平視:“怎麽了?您餓了嗎?抱歉,如果不介意的話,先吸我的血吧,我才清理過身體,不算十分肮髒。”

我啪地一聲打掉他橫過來的手臂,放鬆了身體完全靠在後麵的床架上,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他任由我眼神淩厲,麵上是寵辱不驚的謙卑順從。

“安赫,你怎麽了?”我有點頭痛,一個晚上要應付兩個問題美少年,自己雖是自私冷淡的性子,偏偏這兩個還真不能讓我咬牙丟開了不管。

“我很好,您無需擔心。”

“停止對我使用一切敬語。”我的聲音驟然降了好幾度,寒氣凜然中絲毫不掩怒意,“不管你遇到了些什麽,經曆了些什麽,那些與我無關。如果你堅持是我的下仆的話,那麽在我還沒有決定改變之前,你沒有必要也沒有權利自己改變對待我的態度。”

他有些被我嚇到的樣子,呆了一呆,跌坐在地毯上,不知如何回應我的怒氣。

“記住,有些事情是你欠我的,有些事情是我自己選擇的,而現在,”我頓了頓,把累積的不快壓下去幾分,畢竟全部發泄在這個老齡美少年身上也不公平,“我給你選擇自由、平等的權利,若我是你唯一的主人,現在,你以自己的意願決定,是接受,還是拒絕。”

他眼神迷離而悲傷,露出快要哭的表情,一點一點地靠過來,最終緊挨著我把頭埋在了柔軟的床墊之中,聲音悶悶地隔著布料傳出來:“他們——城堡裏的守衛,捉住了敖拉,他被拷打的很慘。”

我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撫摸他柔軟的短發:“昨天走廊上看到的那個敖拉?他沒有聽你的勸離開這裏?”

安赫的手反握住我的手,很涼,很用力:“大概昨天我突然張結界之後就被發現,他沒有在我收掉結界後立刻走掉,所以後來就被捉了起來。”他的呼吸很沉,完全不是吸血鬼正常的平靜綿長,顯得情緒非常紛亂,“怎麽辦?敖拉——敖拉是唯一的朋友,我知道他出現在這裏是為了對你不利,可是怎麽辦?現在族裏太敏感了,他又是個硬脾氣,說不定,說不定會被殺死的!”

“你不想他死?”

“不想。”

“假如——隻是假如,他把我殺死了呢?”

安赫猛然從被單中抬起頭,眼睛睜得很遠,咬住嘴唇用力一字一句地回答:“不會,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會擋在你前麵!”

——如果你擋不住呢?我心中無聊地反問一句,自然不會把這同樣的問題再拋給眼前的少年,不會問迦尼墨德斯,也不會問安赫?德?拉德爾,我隻相信,能保護自己的,也隻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