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杭州西湖,那個美啊……

六月荷花,那個盛啊……

三潭映月,那個古啊……

夜半遊湖,那個靜啊……

可是,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這是什麽情況——不是說了再見了麽?難道不是我以為的永不再見?

笑眯眯的狐狸精,笑眯眯的小道士,仙袂飄飄地立在招展蒼碧的荷葉上,就好像事先約定妖魔鬼怪在這裏聚會一樣。

由安赫的白臉和朱安的青臉來看,他們應該也是不知情。

“那個——我們似乎已經道別過了?”

驟雨紅衣微動,露出雪白潤潔的手指一根:“問他!”

染塵依舊是那付仙風道骨的打扮,背後的桃木劍卻換成了一個長大的布囊,他逆著月光解下那個大包袱斜抱在懷裏:“你來這裏,是想對這塊土地作告別對吧?”

我無語地看著他,怎麽一個好好的道士比情報人員還可怕。

他揭開布囊,捧出一把七香古琴來:“來吧,我來給你送行,不用傷感,隻是來道別。”

竟然,還是村上春樹格調的台詞。

他正坐於一片大荷葉上,衣擺散在水麵,並不沁濕下沉,虛虛地浮著,十指懸停在情上,和了一會兒,調好了音,挑抹鉤按,清清泠泠的彈起一套《起客少年場》來。

我慢慢地在另一片葉子上蹲了下去,呆呆地看著不但情報靈通而且還通人心靈的神仙道士。

他怎麽知道,我想通過到這個江南最勝的一處水地來,告別也許這個可能很久都回不來的國家。

一場真正的,為我的人類生活而告別的儀式。

遠揚的琴聲讓我想起兩天前從近郊別墅回家的情形。

當時的我,提著小小的行囊站在自家的門口,離開已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還未真正離開過這個國家,卻已嚐到了近鄉情怯的滋味。

不僅是長日不歸的緣故,更因為我知道,這一次踏入家門,很可能是有生之年的最後一次。

我雖已長生不死,這屋內的人卻依然還是天年有限,天人兩隔是早晚的事情。

我是妖魔,他們是凡人,我從未動過闔家集體移民換籍做妖魔的念頭。

將思路稍稍理了一下,模擬了將會遇到的幾種對話可能,然後把鑰匙穩穩地插入鎖孔,開門。

不出意外,母親已斜斜地靠在沙發上看著深夜節目,這是她在周末的生活習慣,如果,父親出差不在家的話。

“回來了?”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最最普通的家人關係的招呼。

“嗯,媽,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我亦淡淡地回答,把行囊丟在門口,關好門,便直接在她斜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很急?”她稍微認真地又掃了我一眼。

“是。”

母親關了電視機,靠在沙發上,靜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

她撥開了我額際的散發:“這裏的疤……沒有了?”

她的手指柔軟而溫暖,我想,我會在多久之後懷念卻再也回憶不起來這種感覺。

“嗯,因為發生了一點事情,比較重大的事情。”

“所以,這段日子,並不是出差,對嗎?”

“是。”

又是靜默。

心情很平靜,沒有惶恐不安,這種意外的冷靜除了朱安告訴我的最後處理手段的保證之外,還有一些其它的因素在作用著。

呼吸沒有一絲紊亂,我隻是在尋找恰到好處的拍子來表達要說的話。

“媽,我——是不是你親生的小孩?”

似乎很突兀,但這個問題從我嘴裏吐出來又極其自然,仿佛醞釀已久了心情,如今是水到渠成的時機。

母親的神色也隻是微微一動,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仿佛她等我問出這一句也等了很久:“是,我確定你是。”

我略一苦笑,“真的麽?”

“真的。”

從第三者角度出發,怎麽看,這都不是正常母女關係的對話吧。

太過冷靜客觀,彼此都完全不像討論切身至親的問題。

這並不是一個月的不見麵可以造成的疏離,而是長久以來,我清楚地感覺到,我與麵前的這個女人之間,有著看不見的後牆無法越過的溝壑存在。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

母親似乎明白了我今晚要結束一切疑惑的決心,索性直接給出了答案:“對不起,一直以來不能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毫無隔閡地愛你,你是我——第一段失敗的婚姻留下的孩子。”

她說的失敗婚姻,我早已知道,我隻是不明白,她何以與我冷冷淡淡地同處了二十多年不曾想過放棄撫養我的權力,卻又無法坦率地以母親的身份來麵對我。

母親用手指輕輕地揉著太陽穴,這個我一直以為敏銳決斷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麵前顯現出了一種猶豫不解的神情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當初會接受那樣子的一段婚姻——離婚後,我一直想要好好的愛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沒有辦法做到。”

我想起朱安說過那些話,安赫那些欲言又止的奇怪神色,染塵說過的“珍珠體質”。

我天生屬於黑暗,命中注定屬於血族。

讓不相信命運的我,那麽嗤之以鼻的兩句話。

我開始漸漸相信,自己骨子裏的天性涼薄與無歸屬感——也許是中某種深刻的物質作祟,讓我隻是披了一層人類的外衣,那種入骨的非我族類的異種生物本能。讓母親沒有辦法愛我,也讓這樣無法被愛的我,沒有太多的傷感。

我……究竟是誰呢?染塵欲言又止的樣子,再度浮現在腦海中。

心中有一陣奇異的釋然,輕鬆而微澀,我站起身:“媽,沒什麽了,我要睡了。”

朱安說,為了將來,為了我與父母彼此的生活,以及出於黑暗界默認的常規,過了今晚,他們將不再記得關於我的一切,他的話,解決了困惑我多日的坦白問題。

但是,還是想回來,親口說再見,想要解決那麽多年來心中一直存在的懷疑。

而現在,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

就這樣吧,媽媽,再見,還有,謝謝你努力愛過我。

母親的眼中有著不解,但並不追問,隻是怔怔地看著我。

我低頭,猜測她會不會像我讀過的那些故事那樣,看著女兒今夜轉過身去,內心有種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感覺。

視線餘光閃過自己手指上的一抹亮色,令我記起一件事來:“媽,這個戒指,你還是幫我收起來吧。”

“為什麽?”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紅木矮幾上的鉑金鑽石戒指。

隻是普通的獨鑽戒指,再簡單不過爪式設計,是中產階級能夠買得起的也是她最好的一枚戒指。

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她給了我。

“我接下去也許要常常出差,戴著不安全。”我用最最平常的理由回答了她。

“戴著吧,”她把戒指朝我推了過來,“給了你便是你的了,自己收好,戴著也可以壓壓邪氣。”

我看著她隱約有些濕意的眼睛。

我想,她是不是知道,我和這枚戒指,也許都會一去不複返。

我想,給我這枚戒指的時候,她就知道,也許她已等不到為我準備嫁妝的那天。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自己從窗口跳了出去。

看著有形之火自我指尖流出慢慢地淌了一地,燒掉我的房間。

而同時,無形之火自朱安的指尖吐出,慢慢吞噬著那些和我關聯過的人的記憶。

人類的洛西,一點殘片都不留地燃燒殆盡。

(亞洲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