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雪過後,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粉狀的清雪隨風從地麵揚起,掃過空中,恍若一層白蒙蒙的霧。

雲上仙宮,青瀾殿外。

執事堂的天玄宗弟子頭也不抬地詢問:“姓名?”

康鳶呼出一口氣,輕輕吹了下因為寒冷泛紅發麻的手指,回道:“康鳶。”

“年齡?”

“十六。”

“哪裏的人?”

“中洲。”

中洲是十二洲之一,正是天玄宗所在的仙洲,說起來算是本地人,問話的弟子於是多問:“中洲,中洲哪裏人?”

康鳶道:“不太清楚。”

弟子又問:“父母親緣?”

康鳶微頓,回道:“也不知道。”

出身未知,父母不知……那不就是孤兒?天玄宗弟子蹙起眉來,抬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他注意到眼前說話的少年臉上戴著一張白色的木質麵具,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除了麵具,少年身上還穿著厚實的棉衣,脖子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脖。

身姿體態雖不差,但吐息之間從麵具後飄出的白霧和露在外麵僵硬的手指卻都昭示他此刻已然是凍得不輕。

凡是修士,體內自有乾坤,按理來說不至於如此畏寒。

……看這副模樣,難不成還沒煉氣?

雲上仙宮乃是十二洲頂尖的少年學府,若非名門望族或天賦驚人,根本踏不進雲上仙宮的門檻。可這些年來總有些無能之輩想要搭關係進來,要麽想沾雲上仙宮的門楣之光,要麽想和雲上仙宮的學子牽線搭橋混好處。

弟子瞧著少年的眼神頓時有些微妙,問:“有推薦信嗎?”

少年很快應了:“有。”說著從衣服裏取出來,並未用儲物囊。

推薦信的信封上烙著一隻青色的鹿,確實是雲上仙宮放出去的推薦資格,作不得假。

可看少年這副做派……弟子話語間的懷疑之態絲毫沒有減少,一邊打開信封一邊不耐揮手:“去旁邊測一下靈根和靈力。”

真正的修仙名門都講究排場,鮮少會在大清晨孤零零來報到,這個時辰的報名者自然得不到重視。

片刻之後,才終於有人賞臉顧得上康鳶,引他去旁邊的靈璧前,道:“站過來。”

站在靈璧前,可以測出修士的靈根屬性,雲上仙宮的這塊靈璧更名貴,還能準確地測出修士的靈力等級。

康鳶停頓了一下,站了過去。

靈璧原本黯淡無光,但在康鳶上去的瞬間,光芒大盛。

亮度之強,幾名站在遠處的弟子甚至都不得不擋住眼睛,才能避免那一瞬間滿眼雪白的目盲感。

靈璧前的弟子麵色愣怔,反應過來再細看靈璧,上麵卻沒有顯示出任何的等級。

好似剛才的強光並沒有出現過,靈璧隻是一瞬顯示失誤一般。

“你……”弟子回頭盯著少年,自上而下看了一遍康鳶,有些發愣,片刻後反應過來,半震驚半警惕地詢問,“你帶了法寶?”

康鳶確實帶了法寶,因此沒有多解釋,點頭。

怪不得。

弟子心有餘悸,還以為自己遇到了什麽不世之材,一驚一乍之後,不由有些不快:“測靈根和靈力的時候不能帶法寶,沒人教過你?”

康鳶如實應道:“沒有。”

少年聽不出諷刺和斥責,說的人也不免自討沒趣,隻能氣悶道:“法寶在哪兒?摘下來。”

摘下來?可是……

康鳶一時沒動,弟子正要開口催促,忽聽前麵一聲驚呼,少年那封推薦信不知為何被人一路驚惶地傳了過來。

信自然隻是尋常的推薦信,文字也是老生常談,可信的落款卻是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修者名字——易迢。

如今天下三大劍宗,除了天玄宗,上清宗,便是無妄宗。

而易迢,又名無妄劍尊。

劍尊易迢無親無故,手下隻有宋滿一個女弟子,深居簡出,不染塵世。可推薦信上“易迢”兩個大字龍飛鳳舞,透著濃重的靈光,分明是無妄劍尊的親筆。

一瞬,眾人不由聯想到前幾日的消息:

萬年一遇的靈泉之體現世,落在了易迢手中。

那時,整個修仙界都在追問易迢要如何處置靈泉之體。

她曾親口回應:“先認字,後讀書,受我庇護,傳我劍宗。”

靈泉之體是什麽體質,修仙界盡人皆知,把家業傳給靈泉之體,無疑是個天大的笑話。

沒人把這話當真,更沒人在意過易迢讓靈泉之體繼承劍宗之前要“送靈泉之體讀書”的話。

可眼下……眾人的神情瞬息萬變,少年卻像是沒有察覺,自顧自問:“還測嗎?”

弟子尚未回應,少年又低聲補充:“其實不測也無礙,我沒有靈根。”

輕飄飄幾個字,如同石頭砸入平靜的湖麵。

可並沒有人站出來指出沒有靈根的人無法修仙,更沒資格進入雲上仙宮這一點。

周遭靜下來,好半天,有人將為雲上仙宮新學子準備的儲物囊遞上來,囑咐:“裏麵有雲上仙宮的令牌,接下來半年要穿的統一服飾,地圖,還有玉牒。

“地圖上標好了新弟子的住處和膳房,正式授課還有三日,沒什麽事情不要到處走動。

“對了,麵具摘下來,留個容貌影像。”

少年一直遮著臉,聽到露容貌倒也並未抗拒。

他應了聲好,隨即依言取下麵具,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還有一雙漾著水波一般,淡藍色的眼睛。

“看哪裏?”

周遭本該有回應,但實際卻寂靜無聲,直到影像錄好也再沒一個人說話。

康鳶沒去看別人的反應,錄入結束之後便扣上麵具,抱著小小的儲物囊,頗有幾分高興地走了。

他之前便猜測雲上仙宮可能會免費發儲物囊,果然省了他三十個靈石。

隻可惜好心情無法持續,沒走出幾步,身後的議論聲便飄過來。

“藍色眼睛,沒有靈根,竟然真的是靈泉之體?無妄宗竟然這麽狂妄,真敢把靈泉之體明目張膽地放到外麵??”

“是啊,這豈不是送羊入虎口,白白送給旁人享用?虧我還以為縱是易迢自己不屑一顧,也會留給宋滿,要知道和靈泉之體雙修,宋滿想渡劫也是指日可待。”

“到底是女人,即便是劍尊也免不了婦人之仁。”

“你怎麽知道放出來將來就不給宋滿享用了?我倒是覺得無妄宗是在禍水東引,易迢已經把話放出來了,靈泉之體受她庇護,現在人又來了雲上仙宮,我們天玄宗難道能讓靈泉之體在這裏出事?”

“這倒是,不管心裏怎麽想,顧著臉麵,明麵上還是沒人會對靈泉之體出手。話又說回來,那個靈泉之體,那副模樣……”

“天下靈脈的靈,自然是天下頂尖的美,若論容貌,世代的靈泉之體都是無人能出其右的美人,不過下場嘛,沒一個好的,說起來也是可憐。”

康鳶的體質特殊,耳聰目明,縱是不想聽,也能聽得真真切切。

他回頭看去,正和說話的人對上視線。

那人眼睛看著康鳶,隻當康鳶聽不到,嘴上的話絲毫沒停:“可憐什麽,既然是靈泉之體,就不能把他當成一個人來看待。”

“……”

去你爹的。

康鳶微微眯起了眼睛,沒再停留,轉頭一步一個腳印往後山走去。

所謂靈泉之體,即生來先天純淨之體。

擁有修仙界最幹淨最純粹的靈力,如同活水,源源不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生生不息。

然而有著這樣的優異體質,靈泉之體卻無法滋生靈根,無法修煉,也無法使用法術。

這就意味著,靈泉之體雖然坐擁靈力資源卻無法使用分毫,隻能供他人取用,是個廢物,也是萬年難得一見的絕佳補品。

古往今來,能得靈泉之體者,必然是一代天驕,受天道寵愛的幸運兒。

至於穿越過來剛好成為靈泉之體的康鳶嘛……

倒黴鬼一個,別說天道,地道都沒有。

幸而穿越過來已經有半個月,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康鳶心態已經平穩許多。

他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行進,很快,便在前頭看見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身影並不是一直在,更像是一個恍神忽然出現在眼前的。

那人穿了一身黑衣,雖是冬日,但衣衫很薄,臉色如常,腰間掛著一柄劍鞘掛銀的長劍,眉眼清冷。

見了康鳶,迎麵開口:“結束了?”

康鳶笑了笑,想起還戴著麵具,便專門摘下來,笑著回道:“結束了,師姐。”

宋滿點頭,目光在康鳶身上打量一遭,確定和之前分別時沒有任何區別,才問:“怎麽不等我一起?”

“報名而已,我一個人就行,再說之後還有半年,總不能事事都要師姐陪著。”

話是如此,但雲上仙宮裏天玄宗的人太多,個個眼高於頂,自視甚高。宋滿不置可否,轉而和康鳶並肩同行——說是並肩,其實她比康鳶高了一個頭不止。

康鳶邊走邊詢問:“師姐那邊……”

“也結束了,接下來半年,我會留在雲上仙宮做執正。”

執正,康鳶想了想,應該是比輔導員的地位要高,比班主任的位置要低。

是個單項科目老師的程度。

來之前,康鳶曾經特別了解過,雲上仙宮這個地方,背靠天玄宗,但並不完全歸屬於天玄宗。

按現代方式來理解,天玄宗、無妄宗都是大學,雲上仙宮相當於重點高中,雖然名義上有點天玄宗附屬中學的意思,但實則麵向十二洲所有洲招生。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修者,都可以來這裏接受通用的基礎教育。

正想著,兩人上了山腰。

這裏有靈鶴飛過,樹木環繞,白雪遍地,顯得格外幽靜。

宋滿掃過幾眼,在一眾房屋裏小心挑選,最終在最南方選了一處較小的院子,在門口掛上了代表有人入住的名牌。

親自陪著康鳶進了院子,宋滿又在門口設了兩層結界:“這樣安穩些,等我走了,你記得自己設個口訣,不要讓旁人知曉。”

康鳶點頭,宋滿又問:“身上的法寶呢?”

康鳶扯開領口,圍脖和冬衣之下泛著淡淡的金光,細看,挨著皮膚的最裏層是除塵寶衣,中間是白犀軟甲,外頭是九重紗。

三件全是防禦屬性點滿的上品法寶,相當於一個小型宗門的全部身家。

之前測靈根時有人讓他摘,他是真的摘不了,因為三件都是穿的。

宋滿確定康鳶防得嚴嚴實實,這才放下心來,麵上帶了一點點的笑意。

她的神情總是冷冷清清,但其實容貌生得相當明豔,稱得上一句國色天香,隻可惜修的是無情道,使得這一點笑意格外少見和稀罕。

康鳶和宋滿接觸了半月,也是第一次看到宋滿笑,不由微頓。

宋滿的笑意轉瞬即逝,稍有些冷淡道:“有沒有人亂說些什麽?”

康鳶並沒有猶豫,回道:“有。”

這下頓住的人變成宋滿,大師姐的眉頭一下蹙了起來。

不等她再說些什麽,康鳶已經在屋內的爐火前烤了烤手,從自己的懷裏取出了隨身的炭筆和白紙剪裁的小本子,低頭畫起來。

很快,兩個人像在他的手下被描繪出來。

隻有幾筆,卻十分精練傳神,正是今天報名處前議論易迢和宋滿最多的那兩個弟子。

康鳶將畫像遞給宋滿,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裏寫滿了正義,期待地喚道:“師姐。”

宋滿:“……”

無妄宗的人容不得別人議論,易迢要庇護靈泉之體,那康鳶便誰也說不得。可宋滿收起畫像,再瞧康鳶,總覺得在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孩子氣。

本來她還覺得康鳶有些早熟,一路上一直穩重安靜,現在才發現……原來他也會告狀。

到底才十六歲。

宋滿難得又笑了下,不再耽擱時間,叮囑了一句:“執正的住所和這邊有一段距離,有事便用玉牒叫我。”

康鳶點頭道:“好。”

和宋滿想法不同,康鳶沒有“背後咬人告黑狀”的自我認知。

正相反,依照他做了多年教師的經驗,當一個尚未成熟的人遇到自身實力無法解決的困難時,主動向能夠解決事情的人求助,反而是一種最合適最成熟的表現。

接下來,他還得在雲上仙宮待上一段時間,若不能從一開始打壓一二,之後隻怕更不好聽,形成人人都要說一嘴的風氣。

不過有宋滿在,這也不用擔心。

康鳶遙望著宋滿的背影,即便是一個影子,在他的視野中,也能看到宋滿的額頭上方懸浮著兩行綠色的文字。

這大概算是他穿越而來所帶的唯一一個好處,能夠看到別人對他的情感數值。

上麵清楚寫著:

【好感度80】

【欲望度08】

08,簡直少得可憐。

回想今天回頭看那群天玄宗的弟子那一眼,所有人的欲望度都是一片飄紅,沒一個在六十以下。

虧在他們的口中,宋滿竟然是最占便宜最有機會享用靈泉之體的受益者。

至於他穿越而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易迢……

那位女劍尊的好感度數值比宋滿的高,欲望度卻比宋滿的還要低些。

…………

宋滿回頭,最後叮囑:“別忘了設置結界的口訣。”

康鳶揮揮手,笑著應道:“好的師姐,謝謝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