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自斷此生休問天

九夏之地向來有一句古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自祖龍一統以來,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天子所治,即是天下,中夏居天下之中,故又叫中夏,中國,中土,中原。百萬年來,這個觀念世代傳承,早已是牢不可破。今日泰西諸國迅速崛起,政治、文化皆與我大為不同,我從古以來所指之天下似乎倒變成了世界之一隅。然而在有識之士的眼中,這天下也並未有特別的不同,彼為一世界,我為一天下,如是而已。

而以我中夏數百萬年的深厚蘊積來說,實在也本該如此。

昔日南海康長素遊曆萬國,終覺得不如我中夏,於是作[神州歌]:

登地頂昆侖之墟,左望萬裏,曰維神州。東南襟滄海,西北枕祟丘。嶽嶺環峙,川澤匯流。中開天府之奧區,萬國莫我侔(相比)。

我江河浩浩萬餘裏,其餘百川無涯涘。江南十裏必有川,深廣可以泛汽船。新頭恒河與密士失必,淺窄僅比我小泉。……

地兼三帶,候備寒暑。川嶽含珍,原野平楚。五金薈萃,萬寶繁蕪。以花為國,燦爛天府。橫覽大地,莫我能與。……

應該已經是冬日了,招搖山中的氣候卻並未大變。隻是草木始漸搖落,已有幾分秋氣了。

楚煌記得大半年前正是草長馬肥,南方侯率了一支兵馬大戰於三山關下,自己好巧不巧的闖了進來,把人家侯爺禍害了。這也算是萬人解甲,一人流血吧。因為劫了鳳族的元力法寶——紫芯梧桐,被妖鳳九天雷火珠打傷。輾轉被洞庭龍宮鎮殿將軍太史紫儀所救,也就是在那時,見到了張無缺兄妹。當時真是想不到,僅僅半年時間,此人便將天下攪的天翻地覆。

之後回北海尋回肉身,那時的大雪何其飛揚,因為惱恨北海龍宮巡海夜叉蠻橫無禮,將他一槍搠死。惹得龍太子敖遷前來報複,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也一發做了。就此闖下天大禍事。

忘川穀中聽聞張無缺籌謀大事,和孫茗、孫綽駕雲南歸,卻無端闖入招搖山中,和赤、青、白三族瓜葛不清,不得脫身。這一南一北,相隔萬裏,一寒一熱,顛倒四季,真有置身夢寐之感。

楚煌在斷崖上突施殺手結果了伏地魔君性命,也無心窮究他的死活。想來萬丈高崖摔將下來,身體又被刺個半透,應該沒有幾分活命的可能了。三族少了這麽個重大威脅,倒是可以休養生息了。至於他們內部爭權奪利的事,卻非楚煌所能幹預的了。他也不曾順著石洞再返回穀中,說些依依惜別的話,找個了僻靜之處,便昏天黑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好睡,夢裏也不知幾多春秋。這半年來說是遊曆修行,倒是與人爭勝的時候多些,確實疲憊的不行。他們這種修行有成的,自然不需要像凡人一樣一日三餐,找個通衢大邑好吃一頓,好睡一覺,便可十天半月不眠不休,也不覺得饑餓困倦。但要經常神通大鬥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很耗費心力的事情。

醒來的時候,已是旭日東升。先時犯困倒不覺得,這會兒精神大好,肚子便咕咕叫了起來。想這祟山峻嶺之中,自然也是草木繁息的好所在,白禺族能隱居此處多年,野果之屬定然不會缺少。楚煌不欲再和三族摻合,便揀了一條開闊大路直走了下去。

眼見得已是日照當頭,大約總走了幾十裏路,山裏的密林一片又一片,枝繁樹茂,也不識得許多。獨獨沒有可以果腹的。楚煌頓時苦笑了起來,正想找個高阜處眺望一下,這時,卻有一個古勁的聲音遙遙傳了過來。

“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匹馬移住南山居。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楚煌心中一動,向著聲音來處走去。順著土坡繞了個彎,遠遠便見一片茂密的果樹,樹上綠葉如蔭,結著許多火紅的果子,顆顆溜圓。

樹下卻歇坐著個粗布麻衣的老者,約摸五六十歲的樣子,像貌頗是清雅。這會兒正手扶藜杖,一手捋著發白的胡須,似乎興致頗高。那首詩料想便是此老所念。

那老者扭頭瞧見楚煌走來,遠遠便招手道:“小哥兒,這邊來。”

“嗬,老伯真是雅人高致。”楚煌上前笑了笑,“不知有何指教?”

老者擺手苦笑道:“小哥取笑,哪裏是什麽雅人高致。我老漢心急趕路,哪知這山嶺甚是曲折,走至此處,便覺得身乏力疲,氣力難繼。眼見的這道路旁邊有一叢果樹,可歎年老體衰,又如何打的下來。一時氣餒,便念兩句詩以遣愁懷而已。”

“哦,我也正是饑渴的緊。老伯你稍等。”

想楚煌是何等身手,要弄幾個果子下來還不是探囊取物般容易。也未見他如何施展,頃刻躍至樹頂,果然比猿猴還要敏捷三分。楚煌將衣擺掖起,就在樹上摘了十幾個果子,用衣襟包了,從樹上一躍而下。

“嗬,小哥兒真是好身手。”老者喝了聲彩,“也不知是什麽仙道出身?”

“老伯您請。”楚煌揀了幾個果子塞到老者手裏,笑道:“我哪裏是什麽仙道門派出身,隻是仗著年輕力捷,懂得一點拳腳而已。”

“多謝。”老者接了果子,咬了兩口,撫了撫胡須,“小哥兒你年紀輕輕,難得的是謙遜識禮,無甚麽輕狂之氣。”

楚煌自己也用衣襟把紅果擦幹淨了,一口咬下,果然甜美可口,便一連吃了幾個,聽老者話中有恭維之意,淡淡一笑,也不接口。

老者卻是細嚼慢咽,見楚煌吃的頗是痛快,頓時笑眯眯的,忽爾輕輕一歎。

“老伯為何歎氣,可是有什麽為難之事?”

“仙道法術雖然至便至利,禍害人心也是不淺。”老者搖搖頭,自失一笑,“小哥兒,你是何方人氏?我看你年輕不大,為何離了父母師長,獨自奔走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

“我……此番是出來遊曆。”楚煌站起身來,抱拳一禮,“老伯,我還要趕路,就此別過。”

“哦,”老者也忙拄著藜杖站起,致意道:“小哥兒,不是我老漢多嘴。我看你小小年輕,正是束發讀書的好時候,可不要被那些個歪門斜道的仙道法術給鼓惑了。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日難。如今的仙道,實在是爾虞我詐,毫無道義可言。你縱然心思機敏,又哪及得此道中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修行遊曆,隻能白白浪費大好時光,萬一行差踏錯,卻是要埋骨異鄉,豈不是讓家中雙親懸望。”

“老伯教訓的是。我記下了。”楚煌再揖一揖,轉身要走。

“嗚嗚……”老者以袖遮麵,抽咽起來。

“呃……老伯因何啼哭?”楚煌止了步。

“我想起我那頑劣的孩兒呀。他雖然素性驕逸,倒是個乖巧懂事的。前時隻因下人跟一個仙道弟子起了些衝突,那人氣盛將我家下人打死。我兒氣怒不過,出去找他理論。誰知竟也一去不返。近日方得到我外甥傳來口信,道那人凶性大發,連我兒也一並打殺了。我老漢今已這般年紀,實盼此兒養老送終,誰知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天下之大,我又該到哪裏尋他呢?”老者老淚縱橫,哭的很是傷心。

楚煌神情散淡的站在一旁,待那老者啼聲稍止,才拱拱手道:“原來是北海龍王當麵,失敬,失敬。”

“嗬嗬,楚煌,你果然聰明。”

老者放下袖子說了一句,搖身一變,現了真身出來,氣象頓時大有不同。

北海龍王一身黑錦龍袍,頭戴十二旒君王冕,博帶廣袖,氣派非凡。他是成仙得道的人,年歲總在百萬年以上,但看來是四十五歲樣子,隆準廣額,須髯如墨,儀表不俗。

世人皆知人皇伏羲兄妹是華胥女感應青帝靈威仰所生。青帝乃龍族五帝之一,因著這層關係,人族也一向自詡為神龍之後。是以人族稱治以來,龍族雖不再是天地至尊,在四海之中卻有根深蒂固的地位。

“哈哈哈哈……楚煌,這回看你還能往哪跑?”

長笑聲中,半空雷鳴電閃,雲霧叢中隱現無數麟頭龜角的甲士,為其首者正是龍宮六率衛幾員大將。蟹橫海、鯊衝陣、黿長青、鼉奪帥俱在其中。

“嗬,原來龍宮六率早就張網以待了。”楚煌歎道:“既然連龍王都驚動了,看來我今天是插翅也難飛了。也罷,左右難逃一死,要殺要剮便隨你們吧。”

虛空中傳來‘卟哧’一笑,紫皇捧著‘冷融箜篌’現身出來,“楚公子身懷龍鳳兩族元力至寶,閻浮天書和紫芯梧桐,你便是說要束手就縛,試問又有哪個敢上前綁你?”

楚煌拊掌笑道:“紫皇娘子,一別數日,夫君對你真是牽腸掛肚,望穿秋水。前日你說要請來北海龍王為我們主婚,我想他老人家日理萬機,哪裏有功夫與小兒輩閑耍。不想,水月好夢,竟能成真。娘子,你說咱們何時拜堂好呢?”

紫皇微微一愕,心道:現在可說是強敵環伺,他倒還有心調笑,真當我北海龍宮無人製得你嗎?

斜乜了楚煌一眼,沒好氣地道:“好啊,龍王他老人家我是請過來了,隻要你能讓他答應做主婚人,嫁於你又如何?”

北海龍王敖順聽他們口氣熱絡,不由皺了皺眉。

一道閃電劈在地上,鯨雪牙手握長刀落到敖順身旁,低聲道:“主公,這小子年紀雖輕,卻是詭計多端,咱們可不能受他的麻痹,就此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