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說興亡

“天下事如此,我等不過披波助瀾而已。”火弩淡淡說道,雖被楚煌厲聲叱喝,卻是顏色不變。

“昔日孔子說仁,孟子語義,墨翟摩頂放踵奔走於天下,誠為天下之仁者也,而道皆不行。天下利之者,公孫衍、張儀之縱橫家言,商鞅、韓非之法術,範雎、呂不韋之集權,而始皇遂能掃空六合,成秦帝業。暴秦之亡也,陳平、張良佐漢皇,陳平六出奇計,多不可告人語。漢高之入鹹陽也,秦兵已降,張良勸擊之。楚漢戰滎陽,已成和約,項羽罷兵東歸,張良勸擊之。遂鼎漢祚。春秋時,宋襄公圖霸諸侯而好為仁義之言,迂闊不知兵,泓水之戰,良臣伺楚之半渡請擊之,而襄公不肯。良臣觀楚之卒伍未整請擊之,襄公又不肯。一戰潰敗,襄公中箭於腿,重傷不治而死。以此觀之,仁者安能成大業?”

楚煌見他引人比事,辭氣慷慨,乃袖手危行數步,從容不迫地道:“仁者,人也。儒、墨之道,非苟利之道,人道也。火長老好言掌故,豈不聞四靈縱橫宇內一億六千萬年,鳳凰也,貔貅也,神龜也,麒麟也,而今安在哉?春花秋實,草木四季,自然也,天道也;禮儀廉恥,人道也。人道統於天道。生老病死,天道也,爭勝好殺,四靈之道也。是以四靈安於生老病死,一億六千萬年而自得於世,爭勝好殺而二百萬年亡其族。向使四靈安於天道,以我人族比之,猶如螻蟻比於犀象,又豈能取而代之?正因其不修天道,自相殘害,而自取滅亡。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見火弩臉色微變,意有未服,楚煌雋眉一挑,“人皆曰,春秋無義戰。不知春秋之戰也,堂堂之陣,正正之師。宋襄公與楚成王戰,當時之楚,未識諸夏之道,蠻夷自居之楚也。宋襄公國小兵微,不棄仁義,豈能以功利之言非之。至戰國之戰,殺人盈野,殺人盈城。戰國之秦,猶春秋之楚也,未識人道,商鞅變秦,更以軍功得爵。春秋尚有弭兵之會,諸國數十年不染兵鬥,戰國惟有屠城滅國,秦趙長坪之戰,坑殺降卒四十萬,誰不心驚。秦國之平天下也,天下苦之,秦人亦苦之。列國之士乃紛紛宣揚大一統之政,大一統者,熄兵禍也。如使人間之世,惟有殺伐之道,高爵厚祿複有何益。如使人間之曆史,惟有攻殺之曆史,幾人能不心寒骨驚。秦人知大一統,而不知熄兵禍,亡於戍卒,不亦宜哉?漢帝乃吸取秦亡教訓,與民休息,不亦人道乎?”

“子衿,他們講的是什麽呀,聽的我一頭霧水。”回雪見楚、火兩人唇槍舌劍,麵上表情卻比神通賭鬥還要鄭重,心中大是詫異。

“火弩說仁義無用,楚煌卻說四靈亡族和強秦滅亡,在於不識仁義。”子衿明眸的的,全在楚煌身上,見他難得的有了幾分火氣,粉臉不由露出笑意,“想不到楚煌不但神通過人,對往古之道也頗有一番留意,我聽他持論甚篤,恐怕不是徒發議論。年紀輕輕,猶是難得。”

“及得你嗎?”聽她對楚煌評價如此之高,回雪不滿的撇撇嘴。

“我不及他。”子衿淡淡淺笑,也不以為怪。

“不會吧,你可是我們蘭澤國第一才女呀。完了,完了。”回雪拍拍胸口,一臉焦慮,“神通再高,子衿也可等閑視之,若是才情動人,豈不是掐住了子衿的軟肋。那我哥……”

“什麽完了?”子衿訝異的看她一眼。

“沒有,”回雪小心地道,“你是說他……才華過人,是吧。”

“你所說的才女,吟風弄月之才爾,楚煌之學,經世治國之才,沒得比。”

回雪聽完差點暈過去。

火弩略一沉默,笑了笑,道:“想不到楚相公於往古之道也早有留意。隻是四靈往事,太過渺茫。天災內鬥,眾說紛芸。楚相公似是甚為推尊孔子,又豈不聞子不語,怪、力、亂、神。請言今日之事。昔日……咳咳,天下久苦暴秦,陳勝、吳廣乃密謀,死於秦法是死,舉義反秦也是死,同樣是死,男兒但有三寸氣在,必不肯賤如豬狗也。今大景棄豪傑而苦百姓,世家操權似魏晉,清談禍國又如之,豈無豪士左太衝,歎恨世胄躡高位,而英俊沉下僚。冗官冗費似弱宋,媚敵輸賄又如之,豈無豪傑辛棄疾,忍將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權貴橫厲如元清,文網嚴密又如之。天下豪賢皆欲效龔定庵,更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場上諸人稍通文墨的,都不由啞然失笑。這火弩直是道大景敝政乃集衰世之大成了。所舉三四朝代,敝政七八,每一條都夠萬世罵名了。

“他們這會兒倒是奇怪,不言取刀之事,倒說起興亡來了。”赤飛霜娥眉微擰,她自幼修行神通,對詩書古學壓根兒沒有興趣。在她的印象中,吟詩作對都是書呆子們幹的事。哪裏有神通製敵來的痛快。

秦箏聞言莞爾,低聲道:“這火弩心思縝密,頗是個人物。為人又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聽他說陳平、張良之事,都是單取其不擇手段處。卻不知,這也正是陳平、張良遭人詬病處。世間有一正道,有一邪道,人皆知沿正道而行,是道正也。世間有一正道,有一邪道,有人偏向邪道而行,非道邪也,是心邪。陳平、張良事功雖立,是功在當時。而陳、張兩人因事功之立不僅為當時之人,亦為百代之人。百代之後猶有名火弩者欲起而效之。非陳、張之人,而欲效陳、張之行,禍豈不大哉?人道者,群道也。言公德者必先言私德,私德不在公德之外。”

“這半日真是大開眼界,想不到不光楚相公好口才,秦姐姐也是博學多才。”赤飛霜一臉苦笑。

“我也隻是修煉自己的私德而已。”秦箏知她未必能懂,是以並不多言。

“古來生於末世,而有誌於改天換地者,難道皆是你這等人?火長老熟習掌故,我也請言一事。昔日,周之太王居於豳(音賓),而狄人來攻。太王乃聚民相告,狄人所欲者,我土地也。我聞古之君子,不以其所養人者害人。於是遷於岐山之下。百姓覺得太王是仁德之人,故相隨如歸市。”

見火弩不為所動,楚煌頓了頓,高聲道:“今火長老口口聲聲欲救百姓,卻未活百姓而先殺百姓。昔有良師魯大師,天下能工魯公般之後也,家學淵源,剛腸疾惡,製作刀劍、匕首,天下精絕。魯大師亦生於末世,而不苟為高義之言,鼓動天下。其為詩曰,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是深知百姓之苦。而古來高張義旗之人,幾何不為其私利。”

“就目前言之,韓誌公為報私仇,古有一人可比,伍子胥是也。伍子胥輔佐夫差不終,吳王賜屬鏤劍命其自裁。韓誌公佩劍亦名屬鏤,恐怕私意正欲效伍子胥之行而為之。風野為權力富貴,一逞其誌,其行雖卑,而不以仁義張目,或者為禍有限。獨有火長老,博貫經史,利口善辯,又喜以仁義粉飾其行,一旦身敗,不僅遺禍自身,更汙穢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