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春……”謙益喚了一聲。
荷娘見有人在後,且是錦春,也就回了頭。她臉上的神情變化極快,由不悅疾速變為一團親切溫柔的笑吟吟。
“錦春,是你呀。”荷娘告訴她,說是看見表哥穿的衣服破了,心裏不忍,當街就尋了個偏僻的地方,給表哥縫補縫補。荷娘說,幸而她有隨身攜帶針線的習慣。
錦春聽了,心裏倏覺失落。就是覺得難過,無比難過。潛意識裏,她隻認為給崔大哥縫補的人,就該是自己,隻能是自己。
謙益的神情焦灼、不安。他看著錦春垂著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又道:“錦春,我和荷娘隻是偶遇……”
但這番解釋,也頗顯無力。畢竟,衣裳終究是被荷娘縫好了。
“崔大哥,這不是很好嘛……我知道,荷娘的針腳比我還來得……我……我買菜去了……”謙益要解釋,錦春更是慌張。崔大哥不需解釋。荷娘是他的表妹,他又未曾娶妻,他怎樣做都來得。
“錦春,你要買菜去呀。那幫我捎帶個冬瓜。”荷娘還是微微笑著。
“嗯。”錦春點了點頭,慌不擇路地就走了。
謙益察覺不對,錦春不該這樣不高興的。看她一臉幽怨的神色,謙益心裏一動,趕緊就從小亭裏出了來。
“表哥,表哥……錦春都走遠了……”荷娘在後頭急促地呼喚。
謙益不管,直覺告訴他,今日不能讓錦春就這樣走了。他得跟著。錦春身板好,走路極快。謙益落後她的步子,一時半會之間,竟是不能跟上。
時節是暮夏,錦春走的渾身燥熱。她聽見謙益在喚她的名字。謙益越是喚,錦春越是不安。她的臉上紅雲一片,謙益的聲音裏,充滿了柔情。
她覺得無法麵對崔大哥了,怎樣都無法麵對了。剛才她看見荷娘待崔大哥那樣親熱,她的心裏,很是嫉妒。沒錯,就是嫉妒。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心緒。她惱怒自己的狹隘,她驚慌自己……怎地喜歡上崔大哥了?
就是喜歡。這種感覺騙不了人。
怎麽可以……可以喜歡上崔大哥?他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的結拜哥哥。沈錦春啊沈錦春,你知道這樣是有悖人倫的嗎?
她的心裏,不停地譴責自己。轉過一條又一條小路,錦春知道謙益就快追蹤而來,想想也不買果蔬了,幹脆就繞到樹邊的一簇柳叢裏。
柳叢沒人,且又深幽,想這進去了,仄仄轉轉的,崔大哥定然也找不到自己。
但錦春估摸錯了。謙益還是進了柳叢,不屈不撓地尋找起來。錦春心慌,看著幽深的柳叢,腳下一個疏忽,就崴了腳。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叫喚。便是這叫喚,令謙益尋到她的身邊。
錦春靠在一塊石頭邊,謙益心痛地看著她,半響默默無語。“崔大哥,我沒事,你回去吧。”錦春的腳不痛了,她努力擠出一點笑容,示意謙益離開。
“錦春……”謙益想彎腰看一下錦春的崴腳,但又覺得不合適。“你走兩步我瞧瞧,不然,我總是不放心。”其實,他心裏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錦春,你這樣不開心,到底是什麽意思?你不高興,是不是因為荷娘的緣故?你的心裏,對我,到底是怎樣看的?
“沒事,好,我走給你看。”錦春也就振作精神,故作輕鬆地走了兩小碎步。她不敢看謙益的眼睛,一點兒也不敢。她擔心一對上了,自己的心事就都暴露無遺了。她覺得自己快要犯罪了。
“嗯。”謙益並不打算走,他執拗地問,“錦春,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沒……沒有……”錦春更是慌亂搖頭。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錦春,我希望我們之間,有事不要瞞著。”謙益長歎一聲。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心了,就是不懂錦春的。他是有勇氣越過這道籬藩的,就是擔心錦春有沒有?
又或者,她對自己就是單純的兄妹之情,並無別的其他。那自己要真問了,豈不可笑,豈不迂腐?
不不不,他最不能擾的,就是錦春的心。
“崔大哥,真的沒有。”錦春吞了口唾沫,神情哀哀。
“好吧。”謙益不想再問了。
“崔大哥……”錦春又道,“我看荷娘對你挺好的。我看出來了,她很喜歡你。崔大哥,你身邊也沒個人縫補漿洗,我看荷娘挺合適的,不如……”
“不如什麽?”謙益聽了,神色就陰暗下來。“錦春,原來你心裏是這樣想的。”謙益就覺得苦澀。看來他果然會錯了錦春的意。
“這樣想不好嗎?”
“不好。”謙益本是城府之人,但涉及到自己的終身,他真是很不高興。尤其,這樣令人心碎的話,還是從錦春口裏說出。
“哪裏……不好?”錦春怯怯的。
“一點都不好。荷娘隻是我的遠房表妹。錦春,你多想了。”
“崔大哥,表兄妹又不是不能做親。荷娘是真的關心你。”
謙益就皺了眉。“錦春,你不用一口一個荷娘的。我想,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厭煩我了,想勸我早點成親,從此可以不見我。”
這話,錦春不知,謙益有試探的成分。錦春一聽就想哭。不是這樣的,哪裏是這樣?
但她的心事,又不能讓崔謙益知道。“崔大哥,這話我原不敢說的。卻是有點,你成親了,我就不用惦記你了,你身上衣服破了自有人縫補。你忘記吃飯自有人提醒。這不很好麽?我不過就是你的義妹,比起荷娘差遠了。”
錦春說著,就要朝柳叢外走。
“等等……”謙益一下擋在了她前頭。錦春抬眼看了他一眼,更是心慌如鹿。
“你……還想說什麽?”
“錦春,我知你的為人。你大概不是這樣地嫌棄我。這點,我還瞧得出來。”
“是。我是不敢嫌棄崔大哥。”謙益一迫近,錦春就投降了,“我隻是覺得,大哥您該成個親了。有妻子照顧,不比什麽表妹義妹照顧的要強麽?”
錦春的聲音溫柔而又婉轉,謙益的心又好受些了。
“錦春,我就知道,你不是無情無義的。你隻是生氣,對不對?”
“我沒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
“你生氣……荷娘比你殷勤,是不是?”這話,謙益也是鼓了勇氣說的。
“沒有。”錦春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可我看出來了,你的確不高興。”
“崔大哥,你到底想說什麽?”錦春低著頭,臉上的紅雲都快飛到腳脖子了。
“我想說……錦春,我沒想過成親。縱想,也不是荷娘。你多想了。”
“你不喜歡荷娘?可她對你那麽上心?”一聽這話,錦春還是覺得壓在心裏的一塊大石飛走了,她覺得輕鬆。
謙益就輕笑。“錦春,你知道我想和誰成親麽?”他和錦春離得如此之近,隻要稍微低下頭,他就能將錦春攬在懷中。但謙益是正人君子,他怎能這樣做?
“我不知道。”錦春的心又憂愁起來,難道崔大哥早有了意中人?
“錦春啊,你和荷娘相處的也好。我早就對她說過婉拒的話。無奈,她隻是不聽,還是一味照舊。我想,你要同她去說,或許她就能明白了。”
“不,我不想去。這樣的話,我不能說。”錦春已能預見到,荷娘聽了,該是如何傷心了。
“錦春,幫我這個忙。你就告訴她,就說我的心裏有了心上人了。”謙益說這些話,眼睛隻是盯著錦春。
錦春隻得喃喃問:“崔大哥,這是真的嗎?我……怎麽不知道?”
“因為我沒和你說。”
“那……我可以知道,她是誰嗎?”錦春咬著唇,雖然傷心,但這些話如果今天不問,隻怕以後每晚都睡不著。
謙益就看著錦春,柳叢之下,她滿臉緋紅,眉眼如春。這半年,她出落的更飄逸更雅致了。
要怎麽說?謙益雖然不懂風情,但於男女之事上,卻也不那麽扭捏。謙益是這樣想的:這些話,以後總要問。索性,就在今日問好了。謙益之所以有這樣的勇氣,那是因為從和錦春的相處中,感覺錦春也不是那樣懵懂。
許多事,一個窗戶紙就能捅破。既然如此,何不一試?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謙益微微笑著,無比深情地看著錦春。但此刻,他的心,也如鼓點一般,咚咚咚地敲個
不停。
他在等錦春的回答。
“啊?”錦春不是傻子,她聽了,心裏起先駭然,隨即訝然,隨即臉羞得更紅。她沒有一點準備,一下捂住臉,不敢看謙益了。
“錦春,你啊什麽?這便是我的回答。”
“可是……可是……你我是結拜的兄妹啊!”錦春連連搖頭,其實心裏又是欣喜的。崔大哥!崔大哥喜歡的是自己!這……這是真的!但這又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一想及謙益是這渭城的父母官,他必須注重聲譽,這樣的話,要是讓人聽見,不知該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錦春又覺得無比的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