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位爺,我家大人好歹是堂堂正正的父母官,還是個清官,你這話含酸帶刺兒的,都是嘛意思?”
伺墨不懼柳石然,他跟在謙益身邊,所受的熏陶,唯一個“理”字。
謙益見伺墨耐不住,開了口,就想喝住。
謙益的人生哲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這些事俱都無聊至極的話。
柳石然見崔謙益身邊一個書僮模樣的十三四歲孩童,竟敢當眾質問自己,石然的心裏,當真惱怒。
他沉吟了一下,就問崔謙益。“我說崔兄,您身邊的這個小書僮,膽兒可不小呀!想前幾任知府上任時,都是提了禮物親登我柳家的門。你不識時務這也罷了,可卻放縱你的隨從辱罵質問我,你說你還想不想當這渭城的知府官了?”
石然稱呼崔謙益一聲“崔兄”。
謙益聽了,不能不答。“柳兄。這是我的家事,待我回去後,我自會教訓。”言下之意,這是在喜福樓,還當顧及店掌櫃的顏麵。
謙益柔中有剛。石然不是傻子,聽了臉色更是鐵青。
他覺得這個崔謙益當真不識好歹,又覺馬氏就在一旁,更不能丟了自己的氣派。
“崔兄,如今朝廷裙帶之風甚盛。你既然當著官,想必更是懂裏頭的道道。我姐夫錢太師錢大人,乃當今皇上的帝師,又兼吏部的尚書。你若惹我不高興了,我在我姐夫跟前,隻需說幾句話,你的官位兒可就不保。崔兄,我看你還是對我服個軟,以後大家也好相見。”
石然仰著頭,態度傲慢。
馬氏聽了,就在一邊將眼珠轉的滴溜溜的,想瞅哪個厲害。
張慕古不想柳石然和崔謙益初次見麵,竟在這裏頂上了。他思前想後,覺得還是閉口不言的好。
伺墨見柳石然仗著有後台,公然侮辱大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這位柳公子,我家大人憑啥要對你服軟?我家大人靠的都是真本事,可從秀才舉人進士一步步考過來的,有本事,你也上考場去考一遭呀!我看,就憑你肚子裏的那點貨,怕是秀才也考不上吧?”
伺墨年紀不大,但說話確實尖刻。
石然一聽,不免紅了臉。
伺墨猜對了,這卻是戳到了他的痛處。
柳石然自小不愛讀書。鬥大的字兒不識幾籮筐。若他能得一點功名,既有錢太師提攜,便也不混跡商途了。畢竟,士農工商的,商乃最末流。讀書,為官作宦,才是正途。
柳芙蓉雖見石然家財萬貫,但一想起他一生皆無功名,心裏還是懊惱。縱然柳石然在渭城號稱首富,走在街上呼風喚雨的,但柳芙蓉還是想盡法子要給弟弟博一個功名。
為此,可沒少在錢太師的跟前吹枕邊風,讓他去向皇上求情,賜個同舉人出身、同進士出身,也算和功名沾了邊。
但錢太師每每聽了,總是沉吟不語。柳芙蓉急了,錢太師就說時候未到。
“伺墨!住口!”謙益聽了,就搖頭。他不想和柳石然做口舌之爭。
“大人……”伺墨隻想替大人出頭,聽了還滿臉的委屈。
柳石然本來脾氣就不好,這下聽了,已然按捺不住了。“你這刁奴,你家主子不教訓你,爺來教訓你!”
石然說完,甩手就要給伺墨一巴掌。
但他的手,很快就被謙益擋住了。
謙益的力道很大,石然竟不能抵得過。
“崔謙益……你是在包庇嗎?”石然惡狠狠地,“你就這樣當渭城的父母官?”
“柳兄,我這書僮說話素來莽撞,這都是我平日訓誡不力自故。他還是個孩子,柳兄且不必放在心上。”謙益決意息事寧人。
這喜福樓的掌櫃兩邊應付,俱也疲累。這時,他聽一個房間內想起一陣嬰兒的啼哭聲,趕緊便道:“崔大人,柳公子。您二位還是盡快坐下。我家小兒昨夜裏睡覺著了涼,現在啼哭不休,我得進去看看。失陪,失陪了!”
這掌櫃的給崔謙益和柳石然各自鞠躬後,就腳不沾地地一溜煙進了廂房。
謙益見了,也就笑了一笑。
他這一笑,在石然看來,更是挑釁。
“哼!”石然心胸本不廣闊,鼻孔裏就冷哼了一聲。
若按他的意思,隻是要令謙益現在就打這書僮幾十大板,很抽幾個耳光,再一腳踢開了,方才過癮。但他的心裏,到底還不忘另外一件事。
馬氏心裏,還想得柳石然的好處,見了他這樣,就故意上前安慰,還故意添油加醋地說:“柳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依我說,要這些當官的虛名幹什麽?真正腰包裏有真金實銀的才是自在。您是咱渭城頭號的有錢人,這有了錢,買啥沒有?要啥沒有?”
馬氏隻是一個勁地奉承石然。
馬氏冷眼看謙益。一個州官,身上穿的衣裳料子還不及走街串巷賣糖葫蘆的,有啥好啊!可瞅瞅這位柳爺,金靴銀領,錦緞的綢袍,帽子上綴著的一粒寶石,就差不多一戶人家的家當了。
人到了馬氏這個年紀,就是重錢。姐兒愛俏,婆兒愛鈔,說的就這個理兒。
馬氏說著,又給石然扇風。今兒柳石然為和馬氏說要緊話,一個隨從可是沒帶。
“馬夫人,行,我就聽你的!”柳石然決意將這口氣先忍著,不過這心頭,從此可就和崔謙益結下梁子了。
馬氏就笑嘻嘻兒的。“是呀,柳爺。且讓我猜猜,今兒您請我,可還是為我那外甥女錦春的事兒?”
“馬夫人,你說呢?”石然一提起錦春,臉色才轉怒為喜。
“嘖嘖……真看不出,柳爺您還是個長情的,這錦春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這死倔丫頭要知道了,得高興死……”馬氏臉色悠悠,她的心裏又想起了女兒嬌棠。
“馬夫人,咱們樓上聊……”石然並未對馬氏提起錦春拒絕他一事。按著大梁國的律法,馬氏是錦春的嫡親舅母,錦春並無別的在世親人,與婚姻之事,馬氏能做錦春半個主。不管錦春單不單過,鬧不鬧官司,來不來往。如有媒婆來相錦春,就需去知會馬氏。
二人從謙益跟前經過,石然還故意撞了一下謙益的胳膊肘兒。
謙益被撞,也就將身子站直了。他在意的是柳石然和馬氏的對話。看來……這柳石然請馬氏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個柳石然……果然和錦春說的一樣。
謙益就皺眉。他的心裏,為錦春七上八下。
今天和柳石然一番唇舌,他就知道,此人不好惹。想著錦春若真有一日,落入他的懷抱,任其揉捏。謙益心裏更是不好受。
“崔兄,你怎麽了?”張慕古看著崔謙益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不禁過來問。
他以為崔謙益被柳石然一撞,心裏氣憤。
“我沒怎樣。”謙益就拉住捋袖子的伺墨,歎道:“且耐住點性子。”
不過,謙益還是問伺墨:“那一日,我不是叫你去打聽柳石然其人如何的?這隔了幾天後,你一點回音也未給我,現在你嚷這些有何用?”
伺墨一聽,就垂下頭,撅嘴道:“大人,我卻是忘了。但現在看來,也再不必去打聽了。這個柳石然,狂妄自大,自以為是,不是啥好東西!”
伺墨說完,還咬著牙。
謙益就歎:“罷了。慕古,我看咱們也不必上樓,就在這樓下隨意吃些喝些。”謙益又訓伺墨,說他若不改改口舌,隻怕以後有更大的麻煩。說今日與他也是一個教訓。
謙益本是想回府衙的,但又不想令慕古掃興。
張慕古就懊惱:“崔兄,我倒覺得這位柳爺是個性情中人。他不過一時之氣,哪裏像伺墨說的那樣不堪?”
張慕古隻想替柳石然辯護辯護。
“好了。慕古,坐下吧。”謙益隨即招呼小兒過來,又叫伺墨閉嘴。
謙益說,今天他付賬,叫張慕古不必和他爭執。
小二很快就上了茶和點心。伺墨餓了,拿起一塊糕點就大吃起來。
張慕古也開始喝茶,但眼兒不時瞧著樓上。唯有謙益始終心不在焉。
他能猜得出,彼時柳石然和那馬氏在聊些什麽。其實……這些真的與他無關。沈錦春嫁誰不嫁誰,和他崔謙益無絲毫幹係。他要管的隻是這渭城百姓的平安,這民間婚喪嫁娶的,他是真管不著。
但……他的心,就是放不下。
上一回,他聽了張慕古說的一些邊角餘料,就已經按捺不住去提醒錦春了。錦春對著自己,已經表明了對柳石然厭惡的態度。
那麽這一次,自己還要再去嗎?
這未免也太多此一舉了。
萬一這柳石然對錦春真的很好呢?萬一錦春對他也日久生情了呢?那他們這不皆大歡喜嗎?
如果真這樣,那這是一個好結局。
可自己為什麽這樣低沉惆悵?難道……自己並不希望錦春嫁給柳石然?
“大人,這鮮花餅味道好極,您也嚐一塊。”伺墨終究是孩子心性,一番唇舌過後,現在隻顧埋頭大吃。
伺墨喚了幾聲,但謙益心裏有事,坐在那裏,隻是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