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益聽了,心裏也明白了,原來太後是在助他。
雖然還不清楚太後的動機,但謙益還是深深謝過了太後。在宮裏的指引下,謙益出了仁壽宮,當他繞過一個宮牆,看到那漪芳殿三個大字時,並不知道裏麵住的就是錦春。
黃昏時分,謙益就到了慧靈寺。寺裏的老方丈出禪房出來見了他。老方丈極其和善,見他說是太後的旨意,也沒多問,就叫來一個僧人,命他將一間客房打掃一下,今晚謙益就住在那裏。
老方丈送完謙益,回房繼續打坐,心裏卻在沉思,這奉旨前來借宿的年輕人,眉宇之間,分明像極了一個人。隻是二十數載的時光已經過去,故人大都已經長眠在地下。故國更是不在。隻是,看著謙益的一舉一動還是讓老方丈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一晚,不知何故,謙益在客房裏睡得極好。這是數日以來他睡過的第一個安穩覺。清晨起來,就聽得後山敲起了晨鍾,寺裏的大小僧人們都起來做早課了。推開窗戶,看著僧人們掃地的掃地,打水的打水,澆園的澆園,忙碌不停,謙益倒是喜歡起了這等有秩序的氣氛。
老方丈卻是來了。“阿彌陀佛……施主起的好早啊!”老方丈念了一句偈語,又問謙益睡得可好。
謙益就說極好,真的是極好,檀木的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簡潔而舒朗的房間,正是他喜歡的。“切跟老衲去用膳吧。”
謙益又道了謝,就在方丈身後尾隨。
老方丈的夥食很簡單,稀粥,醃製的很脆的蘿卜,一個粗娘饅頭,如是而已。但謙益吃的很香。
“施主,你是哪裏人?”
謙益就回說是大梁國人。
方丈聽了,心裏略有意外。謙益此前雖未來過趙國,但卻學了一口流利的趙國方言。“那麽,施主來自大梁哪處地方?”方丈想細問。
謙益就說自己的出生地乃一個邊陲重鎮白馬城。當方丈聽了這個名字後,心裏更是一驚。白馬城乃是二十多年前大梁國和西魏國作戰的地方。經了此戰之後,西魏被滅,西魏皇妃和一位皇子下落不明,至今不知所蹤。在白馬城,居住的人口並不多,不過數千人。西魏沒滅之後,白馬城裏的土著百姓皆被遷出,分散到各處。但因作戰時,明知大勢已去的西魏皇室和大臣紛紛逃離出都城,喬裝打扮,潛入白馬城,混跡人群之中,喬裝打扮,以圖東山再起。待大梁平定了戰爭後,擔心西魏殘餘舊部卷土重來,遂將居住在城內的各色人等都遷居出來,數年後,曾經赫赫有名的白馬城就成了一座空城。
若是平時,人在大梁,有人問起謙益的籍貫,他隻會說是父親的籍貫薊州,並不知母親是何方人氏。他隻知道母親姓蕭,並不知母親老家在哪裏,甚至家中都有些什麽人。直至母親臨終之時,母親才告訴他,她是白馬城人,西魏大亂,性命不保,她才跟著父母逃出城外,在裹挾著潰敗軍士和倉皇百姓的人群中,她和父母走散了,從此孑然一身,煢煢獨立,最後隨著大梁的軍隊到了薊州,然後因緣際會嫁給了謙益的父親。
母親說的,謙益自然相信,但如今細細推敲,其中有不少破綻,隻是謙益並不往裏深想。如今他身陷異國,見了這可親的老方丈,謙益卻鬼使神差地說出了母親的籍貫。
“白馬城?”方丈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裏似有無限感慨。
“不錯。”
“如今,那裏隻是座空城了,也不知下麵埋了多少孤魂野鬼。”老方丈深深一歎,又念了一句偈語。
“方丈,您去過那裏?”
“並不曾。”老方丈搖了搖頭,他已經匿居趙國多年,從一名風流倜儻能文能武的王爺,在佛緣潛心修煉多年,變成了一個枯槁的高僧。國破家亡,傷心事不必多講。
看出方丈麵容悲戚,謙益也就不往下問了。待用完了早膳,太後一行尚未過來,老方丈便又邀請謙益去寺裏的後山觀賞風景。
謙益欣然從之。一路從小路走到後山,倒也快捷。老方丈就問謙益的名字。
謙益也就如實告之。
方丈又問謙益可有字號。
謙益就道:“在下無號,但自幼我母親給我取了字,隻是我的字一來奇崛,二來詭異,所以我並不與人相告。”謙益的字的確奇怪,他也曾問過母親,但母親就是不告訴他其中含義。
老方丈就問:“那是何字?”
“在下的字是複鬼。”
“複鬼?”老方丈皺了皺眉頭,又在心裏念了幾遍,的確奇怪,但想來取這樣的字以名的補充,一定是含了深意吧。
“是啊。但這是我娘起的,怎樣我都喜歡。”
一個未受戒的小和尚走了過來,在老方方丈麵前受了一禮:“方丈,宮裏的太後娘娘到了。”
老方丈一聽,就正色對謙益道:“太後來了,你在這裏稍等,老衲先去麵見太後。”
謙益點了點頭,心裏也是一動。太後前來燒香求佛,還說要帶一個人見他。究竟是何人?謙益仍是無從得知。
太後一行,雖然人數不多,但前後也有數十人。錦春也在其列。她的心,早就激動不已。因為太後告訴她,今天她會在這裏和崔大哥見麵。
一別已近半年,崔大哥,你是否一切安好?我待你的心,一直未變。
“錦春啊,你就不要跟著哀家去燒香了,你心不誠。”
太後說她不誠心是意有所指。她心心念念的隻是一個男子,當然與佛門的四大皆空違拗。不過,這也是她最後一次見錦春了,太後的心裏,還有幾分不舍。
方丈過來了。太後就問:“人在哪兒?”
方丈知她的意思,就道:“回太後,人在後山。”
“好。”太後做事簡便,她對錦春歎息道,“哀家是極喜歡你的,可惜你的心不在這裏,哀家強留你也無用。你不必擔心皇帝,哀家會為你斡旋。你去吧。”
太後揮了揮手。錦春哽咽,幾乎要落淚。
“來,哀家還是送你一個東西吧。”太後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鐲子,遞給錦春,“這是哀家的隨身之物,如今就送給你了。你和哀家相識一遭,也是有緣分。
錦春見了,就說不敢受。
“有什麽?我看你也不是那扭捏之人。”
“太後大恩,錦春務必為報,豈敢再要太後的東西?”
“這是哀家送你的。你不要,就是違抗了旨意。”太後有些生氣了。
她身邊的老嬤嬤趕緊走過來,將鐲子給錦春戴上了。“錦春姑娘啊,多少人求還求不得呢!”
錦春再次深深謝過。
太後因要去燒香,自然要方丈引領。老方丈就叫來一個小和尚,讓她帶著錦春去後山。此時,方丈也明白了太後的意思。
“施主,這邊走……”小和尚七八歲,淘氣地給錦春帶路。小和尚走得很快,錦春更是迫不及待。一晃,出了寺院的後門,抬頭一見,就是翠綠的小山包了。
“施主,我走了。這裏就是後山,你要見的人就在這裏。”小和尚說完,一眨眼就不見了。
錦春就看著前方的後山,崔大哥,你真的就在這裏嗎?微微的風吹過,將她的頭發吹得有些散亂,裙裾也有些飛揚,後山沒有陽光,有點冷。
她轉眼四處看了又看,始終沒有發現有什麽人在這。錦春終於鼓了勇氣,大聲喚道:“崔大哥,崔大哥……你在嗎?”
山是有回音的,她說出的話,立刻就回**在另一個更遠的小山上。
錦春的身後,有一棵年輪極深闊的鬆樹。那鬆樹底下,早已站了一個人。他聽見了這回**的呼喚,已然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朝著前方的玉人走去。
錦春!是她!真的是她!一霎時,謙益終於明白了太後的心思。太後說的那個故人就是錦春!可是……謙益苦澀地撫了撫腰際的玉佩,嘴裏自言自語地道:“錦春……你為什麽要來?難道你真的能跟我走嗎?你說過,我們的情意已斷,我再不能找你,打擾你的生活……”可是錦春形容急迫渴盼,她焦急地四處盼望,分明……她還是在乎他的!
“崔大哥……我知道你就在這裏!可是……為什麽你出來見我?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念你嗎?這不見你的日日夜夜,我沒睡過一個好覺!崔大哥……如果你聽到了,就請出來吧……”錦春再也煎熬不住了,她撲倒在一塊大青石上,淚水模糊了雙眼。
謙益見了,心如刀絞。錦春……我怎能見你這樣傷心而無動於衷?我永遠是你的崔大哥!他決定不管了!什麽都不管了!他想錦春,他要錦春!他愛的隻是他,為什麽不見?
謙益緩緩地走近錦春。雖然從沒擁抱過她,但在夢裏在心裏在靈魂裏,他覺得她們已經擁抱過無數次,親密無間,無間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