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過了多久,一個似真似幻的聲音響起,那是久違了的水生的聲音:“你看那邊……”

白光漸漸退去,我再次看見了水生的背影。

隻見他直愣愣地抬手指向一個地方,當我看向那裏的時候,那裏突兀地多出了一張石桌!太多的驚異令我麻木,近在咫尺的巨樹還戳在那,一張普通的石桌又怎能讓我吃驚?

我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巨樹,竟站在了巨樹底下,奇怪的是,我連自己是如何從樹裏出來的都沒有了一絲記憶,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進入過樹心裏麵。

石桌越來越清晰,甚至側麵還反射出樹的根須那種淡綠色的光,而就在那斑駁古拙的桌麵上,正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隻瓷碗。

瓷碗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是透著一種如玉般的溫潤。不知道為什麽,我徑直走過去,無法控製地端起瓷碗。碗中之湯清澈碧綠,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從碗內飄然浮起,那香氣極淡,但又透著厚重,有些許草藥的味道。

我雙手捧著碗壁,感覺那湯汁不冷不熱,令人產生一種想吞入腹中的衝動。還好我自控能力比較強,還能在手中把玩注視片刻,現在,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欲望,端起瓷碗一飲而盡。

那汁液如同細密的絲綢般滑入我的腹腔,然後迅速地滲透進每一根血管,那是一種從沒有過的舒暢,甚至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膚都受到了那汁液的滋潤。也隻是一瞬間,身體上疲勞不適的感覺頓然消失!

我喝的這到底是什麽?哦,我知道了,這就是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濟生之水!

我看向微笑著的水生,他的臉越來越不真實,就如同一張照片泡在了水裏,那原本清晰的麵容漸漸地溶解在了空氣中。

水生消失了!

此刻,我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在這樣一個被周善人建構的精神世界裏,根本就不會存在或者說出現過水生這樣一個人。水生這個人物本是我腦中存在的記憶,是我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創造出來的虛幻的實體。

水生的原型來自腦中的某些殘存著的印象,記得剛到江西住進招待所的時候,王老爹曾給我講過水生和七根捕魚不幸死於鄱陽湖中的故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潛意識中,我就隱隱地覺得此二人之死必定另有文章。七根的屍體被偷走埋在了祖廳的一角,而水生的屍體卻沒有明確的去向,所以我心裏就一直留著個心結,於是乎,水生這個虛幻的角色才潛移默化地出現在了這個精神世界裏。

很快我又想起跟我一道來的趙嘹亮和毛勇敢,甚至是何群,或許他們的形象也出自我的記憶。如果真如推測的這樣,我倒也慶幸許多,畢竟自己的親密同事沒有被卷入這死亡怪圈之中,他們或許還在另一個世界享受著太平生活。

這樣想著,眼前一切的景物不約而同地都消失了,我的身體漸漸地被一股黑氣所籠罩。黑氣越來越黑,越來越模糊難辨。

很快,腳下的土地消失了,我甚至有種懸空的感覺。我挪動一下腳步,腳下一陣酥軟,我能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地往下墜去。由於沒有一絲風,眼前也不存在任何參照物,所以墜落的感覺並不明顯,當然,我也感覺不到下落的速度。

不知多久,可能是一萬年,也或許隻是須臾間,腳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一點赤紅色的光。雖是紅光,但沒能給我溫暖的感覺,那是一種冷豔的紅色,一種淒慘的紅色。

隻見紅光微微地晃動起來,似乎是朝我移過來,很快,我看見紅光底下是一條白色的船,還有船頭呆立著的一個白色的人影。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飄飄然就落在了紙船中央。船體很長,船頭和船尾都是尖尖的,像極了兒時用報紙折疊的那種手工紙船。

紙船的船體無法想象的薄,真就如同用一張大紙折疊而成,我拖動腳步時,都擔心不慎把船底戳破,但走動了幾步之後,我便放下了懸著的那顆心,似乎整條船比想象的要結實許多。

心神稍安,我這才定睛看向船頭立著的那個提著燈籠的紙人。

紙人製作得相當精細,身穿綠色的製服,它的四肢和頭部都栩栩如生,兩條腿微微岔開,一隻手垂在身側,而另一隻手則高高舉過頭頂,手中便是那隻冷紅色的紙燈籠。

我朝紙人走過去,悄悄地繞到它前麵,把目光投向它的臉。它的臉並不猙獰,眉目口鼻都是用墨線精心勾勒的,透著一絲清秀,臉頰微微施以粉紅,嘴角翹起,恰似在頷首微笑。

接著,我又轉身掃視一下整條船。船身本就狹窄,除了我和紙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多餘之物。我將視線投向四周,船身之下雖昏黑一片,但我能感覺出那一定是片水域,這樣一想,我甚至都聽到了嘩嘩的流水之聲。

難道我已經進入鬼門,還是說所謂的鬼門,依舊是根植於我的精神世界,由於我一見到船,便不假思索地想到了水,所以就真的聽見了水花翻滾的聲音?

想到這,我感到莫名的不安,萬一自己由於對黑暗的恐懼,無法控製地在腦中想象出了什麽可怕的場景,那我該怎麽辦?此刻,我才更深一層地理解到了周善人的那句話:能不能走出鬼門,要看我的意誌和信念夠不夠堅定。

人的世界,能分為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物質世界是以具體的方式表現出來的,而精神世界更複雜、更危險、更不可捉摸,且沒有具體的表現方式。然而現在我將要麵對的,恰恰是一個可以把腦中所想,輕易物化出來的無比自由的無知無覺的世界……

我不敢繼續胡思亂想,用力甩了甩頭,好讓自己瞬間清醒一些。

濟生水的功效還在,使得我全身都充斥著一股力量。我走到船頭,那紅色的圓形光線隻能照亮船身幾米遠的地方,不過這並不會影響到我,即便照得再遠,四周也是一片黑暗,燈光似乎並不是為了照亮我的眼睛,而是為了照亮我的心靈,為心靈增添一點勇氣。

突然,船身微微地顫動了一下,船頭那隻紅色的燈籠也慢慢搖擺起來,黑暗之中傳來了波浪撞擊船底的聲響,紅船就這樣駛向了前方。

船體的那種隨波逐流的顫動令我有些頭暈,我不得不坐在了紙人的腳下,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眼神渙散地盯著頭頂上的那盞紅燈。

身處無邊的黑暗之中,也隻得微微合上雙眼,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靜默持續著,我的神誌從清晰到模糊,又從模糊到清晰,雖然沒有了時間的界限,但我還是能體味出在這幽暗、冰冷、孤獨的環境中,那與世隔絕的長漂已然經曆了太久太久。

真的就這樣如此平靜地漂泊下去嗎?

仍舊緊閉雙目,因為我不知道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會看到什麽。這種想法隻是一閃念,我的心立時一陣躁亂。多年以來的軍事訓練,令我的意誌和忍耐力都強過常人,可那是相對於正常人而言,一個活人怎麽會身臨這樣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暗之中呢?

心髒還在跳動嗎?這種壓抑的感覺我從未在人世間感受過,隻覺得有無數雙冰冷的手一起按在了我的心髒上。心髒的壓迫使我大口地吸著氣,似乎有一層厚厚的打濕了的紙平平地堵在了口鼻間。我渴望來一次你死我活的戰鬥,就算敵人是個無比恐怖的妖怪。

頓時,胸腔燃起了一團火,就在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響徹天地,四麵水湧翻滾之聲呼嘯而至,我好似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揉搓眼睛,隻見混沌之中突然黑浪翻滾,烏沉沉的水浪就像煮開了的一鍋墨汁,一浪高過一浪的黑色水牆肆無忌憚地朝渺小的紙船湧來。

我擔心紙船被水流衝翻,本能地緊緊抓住了船幫。正在這時,就聽鐵甲鏗鏘不絕於耳,好像那無邊的黑暗之中,隱藏著無數身披鎧甲的武士,正虎視眈眈地從遠處趕來。

猶如鬼門陰兵大軍開始在水中複蘇,千軍萬馬踏水而出,兵器鎧甲的碰撞聲與海水湧動之聲混合,震耳欲聾般的聲浪格外使人戰栗膽寒。難道這恐怖的場景又是物化於我的精神?

我抬手捂住耳朵,拚命地讓自己冷靜,我要用意念改變現狀,用意念的力量把那些恐怖的聲響消化掉!

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腦中拚命搜索出一幅畫麵——那是一泓寧靜的清水,周圍景致誘人,藍天白雲、碧海銀沙、微風拂柳……

可遺憾的是,這種生硬的聯想並不會延緩我所麵臨的恐怖,或許是自己還控製不了那微妙的超能力,就在我無助地看向船頭時,一麵水牆在我麵前瞬間拔地而起。

水牆和人世間的浪湧完全不同,它是黑色的,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昏紅的燈光照射過去,就好像煤山坍塌、石油翻湧。

我隱約感到那近在咫尺的水牆瞬間又拔起了數倍,黑暗變成可以吞噬一切的龐然大物,簡直可以說是一麵連天的巨浪壓向了紙船!

轟然巨響之後,紙船好似洪水中的一隻螞蟻,瞬間沒頂。跟著,巨大的衝擊力又把船身高高拋起,紙船懸浮於半空,而後便是急速下落。餘波繼續將船體反複拋向空中,而後重重地砸在水麵上。這看似單薄的紙船,顯然比我所想的要結實得多。

黑暗中,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船頭滾到了船尾,又從船尾滑向船頭,直到我緊緊地抱住了紙人的腿,才算固定住了身體。冰冷的黑水令我全身濕透,不知是寒冷還是肌肉縮緊,我的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磕碰著。除去駭人的浪潮聲,依然能聽見牙齒在打著架,而且聽得如此清晰。

……

船體不知何時終於複歸於平靜,我睜開了眼,四周依舊是死寂的漆黑,先前的巨浪消失了,水麵平靜得如同一麵鏡子,烏沉沉地泛著紅光。

這種瞬間天差地別的變化令我凜然生懼,究竟是就此風平浪靜了,還是大浪來臨之前的靜寂?我那稍緩的神經不得不再次緊繃起來,視線掠過毫無異樣的水麵,望向不著邊際的黑暗……

誰能告訴我,下一刻還會發生什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一聲尖銳的哀號聲從天邊傳來。是幻聽,還是剛剛的浪潮過於巨大而反射回來的回音?

我睜大眼睛沒有方向地環視著,在視線所及的最遠處,那是天和水麵相交接的地方,我看到一道平直沉悶的灰線。不知哪裏來的光,或許這原本就是個主觀的世界,眼睛看到哪裏,哪裏就會變得清晰起來。就在那遙遠的水天相接的地方,原本筆直的線條被水下的一股力量所打破,接著,水花翻滾,從中竟然冒出了一隻閃著白色鱗光的頭顱。

緊接著那頭顱探出了水麵,高挺著脖子越伸越長,就如同一條白色的長蛇在遠處翻滾。雖然那詭異的怪物離紙船甚遠,但我完全能夠感覺出,它的出現絕不會僅僅是在遠方。

果不其然,紅船忽而微微一顫,我險些摔倒。當我鎮定下來,再次看向遠方的時候,那如蛇般的巨物早已無影無蹤,很可能已經鑽進了水底,正以極快的速度朝我遊過來!

隻是瞬間,巨浪交叉而過,身後的餘波不斷,到處都是疊加的波紋,整個水麵又像被煮沸般翻滾起來,到處都是高低錯落的波浪。波濤翻滾著再次湧向船身,一麵麵水牆同時出現在了紙船四周,呈一道弧線將船體整個包圍起來,形成了一圈遮天蔽日的牢籠。周圍漆黑的水牆無限度地增高,令我覺得自己與紙船正同時墜入地獄的無盡深淵中。我大張著嘴,揚起臉來驚恐地看著四周,水牆把天空迅速遮蔽,此刻我已完完全全被黑水吞沒了……

我想我肯定是失敗了,我的靈魂將永遠困死於這片死水壘砌的牢籠之中,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竟僅僅是恐怖的開端。

突然,那如同深淵般的水牆裏似乎有束巨大的白光在晃動,我的視線被動地看向那裏,但那束白光隻是一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心中立刻打起鼓來,因為我已經嗅到了危險再次來臨的氣息。

雖然聽不到應有的風聲,但我還是真切地感覺到,身下的紙船正以極其瘋狂的速度朝上空飆升,這顯然是由水下向上的衝力所致。我緊緊地抱住紙人,一瞬間,紅船就躍出了那如同鐵桶般的水牆。

我把頭探出船外朝下觀望,隻見黑色水牆交匯到了一處,相互碰撞出了無數的水花,而後,就像一座摩天大廈,瞬間坍塌殆盡,水麵又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複歸於平靜。然而,紅船向上的勢頭有增無減,如果這裏有天的話,我真怕船體會把天空撞破。

氣息稍緩,剛剛平靜下來的水麵又躁動起來,隨著烏黑濁浪的翻滾,從濁浪中間,浮出了一座圓形的孤島。不知哪裏來的兩束白光猛地從下至上朝紅船射來,把整條紙船照得慘白無比。那兩道白光陰冷透骨,想必剛剛身處水牆之中,看見的那白光就源於此。

正恍惚間,在那孤島的不遠處,又冒出了一物,那兩束光芒正來自那怪物的一雙眼睛,雖然我與紅船離水麵甚遠,但我還是看清了那怪物的猙獰麵貌。

好在紅船依舊攀升,我正暗自慶幸,不料船身上升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不多時,紅船經過短暫的靜止後,便飄飄忽忽地開始朝水麵落去。

我大叫一聲不好,拚命地搖晃船幫,以為這樣做了,就可以延緩紙船墜落的速度。沒想到的是,那兩眼爍爍放光的怪物竟猛地揚起了頭來,從水麵一躍而起,張開血盆大嘴朝紙船撲過來!加之船體也在下落,一上一下的兩個物體,更加快了它們相遇的速度。

人到了這般境遇,也說不出是害怕還是絕望。一陣陣血腥與腐臭之氣撲麵而來,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地嗅到。說時遲那時快,那巨大的,如同火車頭大小的頭顱已然近在眼前!

一瞬間,似乎這個黑暗世界靜止了,我仿佛有足夠的時間仔細一觀,這或許是神靈對我的恩惠,在即將奔向死亡的那一刻,留給了我最後一絲的寧靜。

我看清了,心中也明白了,近在咫尺的這個襲擊我的巨獸,正是那個所謂的黿精。而水麵浮起的那圓形的孤島,便是黿精的身體。與頭顱連接的脖腔通體潔白,其上布滿鱗片,隨著身體的起伏,鱗片爍爍放光,就如同通體遍布著無數雙眼睛。

巨黿的眼睛大如銅盆,突出眼眶之外,依舊放射著陰冷慘白的光芒。除去雙目,整個頭顱酷似鱷魚。但嘴巴略短,其上鱗甲包裹,鰓上無數根形似蛆蟲的觸須陣陣浮動,血盆大口之中,橫生倒長的獠牙猶如藤鉤荊矛,張合之際腐氣衝天,看得人肝膽俱裂。

當此情形,不得不令人感到末日臨頭般的絕望,除了心念如灰陣陣茫然無助之外,不知究竟還能做些什麽……

且說此刻的巨黿左右一抖,朝上揚了揚下頜,一個俯衝自上而下鑽入黑水,速度之快隻能看見眼前白光一閃。水麵短暫的平靜過後,本以為它對我這一條小船沒什麽興趣,沒想到那巨黿竟再次伸出了頭顱。我已然料到危險就在須臾,於是朝下望了一眼,隻看了一眼,我簡直心神皆碎。

那巨黿的一張巨口張得竟比剛才大了一倍,森白的獠牙後麵是黑洞洞的如同地獄的入口,沒有任何生靈可以逃脫這來自地獄裏的召喚,就這樣,我連人帶船被巨黿一口吞沒了。與此同時,紅船上那一點殘紅的光亮也消失了。

黑暗是固體的,黑得無法形容,如同置身於用墨汁凍成的冰塊之中。

我還有一絲氣息,但心中明白,過不了多久,我的靈魂就會淹沒於這片黑暗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之前看見的一團團黑霧般的雲,那是一個個冤死在湖底的靈魂,或許很快,我就將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徘徊在暗無天日的空虛裏。

黑暗中似有無數不停移動著的水浪,小船就在那無數的山峰山穀般的水浪之間飄來**去,絲毫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一座山迎麵而來,船體順著上坡的山勢衝了一半路程,跟著就順坡倒滑下去。

接著,身後又有一座山峰向前衝來,兩座山峰相撞,卻沒有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聲,而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山峰,小船則又被高高地拋到了峰頂。然後船身傾斜,順著巨大的山脊向下滑落。很快巨峰又分解為兩座,一座向後飄去,另一座則推著小船繼續深入。小船在無數的山峰間穿行,就像巨人手中的玩具,被無情地拋來拋去。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鬼門,船下是漂浮亡靈的幽冥水域,不是非凡之人根本就不可能走出這裏,看來我失敗了。不奢望能從這裏走出去,隻是想知道自己還能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維持多久。

我有負於周善人的一片期望,趁著氣息還在,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同誌們——趙嘹亮、毛勇敢,還有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何群……但願他們都身處人間。

雖然黑暗中閉不閉眼睛都一樣,但我還是緊緊地閉上了,我真的太累了,要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了,身體也隨即重重倒在船上……

小船又不知漂浮了多久,我的食指突然**了一下,似乎早已飄遠的靈魂一下子回歸了身體,我的頭朝一側歪了歪,有這麽一刻,我好像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一陣歌聲。

歌聲?怎麽會有歌聲?歌聲忽遠忽近,那真的是歌聲嗎?

沒有任何音樂的伴奏,更像是粗糙幹澀的獨白,那獨白又似跟隨著某些曲調。我沒了力氣睜開眼睛,我想,即便睜開也是徒勞的。我隻是靜靜聽著,不多時,那歌聲逐漸清晰起來。

那好似是一首無比熟悉的童謠,隻要是中國人,似乎沒有不會唱的。歌聲婉轉,並不是因為唱歌的人唱得好,而是由於曲子和歌詞本身太過優美了:

“讓我們**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在水中,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

難道又是幻覺?在這熟悉而曼妙的歌聲裏死去,也是一種解脫。

那聲音越來越靠近我,雖然沒有放開嗓子唱,但歌曲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隻不過那不是優美的童聲,而是沙啞的男人聲音,在這漆黑的環境中,聽起來或多或少有些瘮人。

我從船上坐起身來,因為那歌聲近得就在身邊,我甚至感覺到耳邊的汗毛都被唱歌人嘴裏呼出的氣流吹倒了。我費力地睜開雙眼,四處張望,可在那固體般的黑暗中,卻難辨一物。我把視線定在了一個地方,也隻是一種本能,暗暗覺得那裏應該有個什麽人正坐在我對麵,因為我早就覺察出有雙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看著我的臉。

“誰?!”我發出了一聲低吼。

這是我進入鬼門之後第一次發出聲音,聲波傳到自己耳朵裏都倍感驚悚。我沒奢望隱藏在黑暗裏的人能答複,我喊出的那句話更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安撫自己。可沒料到的是,黑暗中那個人卻回答了我:“是——我。”聲音依舊嘶啞,顯然就是唱歌的人。

“你又是誰?”我依舊問著同樣蒼白無力的問題,而精神就像繃斷的魚線,再也緊張不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那聲音異常的平靜,他沉默了好半天,似乎覺得這樣的回答有些晦澀難懂,於是進一步解釋說,“你最希望我是誰,我就是誰。”

這種回答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作矯情,或許還會引來旁觀者的笑聲,可此情此景,卻透著十二分的不可思議。

“你想幹什麽?”我還能怎麽問?

“我……其實我不知道。”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或者他真的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我放棄了,腦子裏也沒什麽問題可問了,即便問了,換回的答案估計也是沒頭沒腦的。我心念一動,很想一睹對麵這個人的麵目,可怎樣才能實現呢,那得需要一絲光亮。就在此刻,忽然一聲微響,身後紅光乍現,我轉頭一看,紙人手裏的燈籠竟然恰到好處地亮了起來。

此刻我心中喜憂參半,真不知對麵的是什麽人。我轉過頭來,定睛看去,這一看之下,險些沒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那張臉對我來說無比熟悉,他身穿的墨綠色的製服已被暗紅的火光映成了黑色,他的臉更白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也用同樣的眼神盯著我,我張合了幾下嘴巴,還是喊出了他的名字:“何群!怎麽是你?!”

他聽見自己的名字後仿佛多了一絲狐疑,然後詢問般地問我說:“你說我叫何群?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我抬起雙手抱住頭,心裏好像明白了何群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確切地說,他根本不是何群,而又是我腦中物化出來的一個人物。

由於何群這個人一直像粒沙子一樣突兀地浮遊在我的記憶深處,所以我在意識裏一直都擺脫不了他的身影。剛才身處混沌之中,我內心希望有個人來叫醒我,來陪伴我,沒想到居然把何群的形象給物化出來了。

想到這裏,我再次睜開眼睛,看向對麵的這個虛無而又真實的何群時,心裏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何群依舊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我看,仿佛在等待我的答複,可我又能怎麽回答他呢?

“馬軍歌同誌,你怎麽了?為什麽不回答我?”

聽他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抖,心想:怎麽他還認識我?他原本是虛無的,怎麽還能有記憶?我頃刻間陷入迷惑之中。

“馬軍歌,你說話啊?”何群不依不饒地追問。

“你……”我被迫發出個聲音,隨口說道,“你怎麽認識我?你既然知道我叫馬軍歌,那怎麽不知道自己叫何群?”

何群蒙了,他抬手撓了撓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其實我也蒙了,我吸口氣又問:“何群,你還記得之前的事情嗎?”

何群把手放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緩慢搖著頭,“不知道,當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叫馬軍歌,所以就脫口而出,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點點頭,可能是明白了,何群本是出自我心中,所以他知道我的名字這倒也不奇怪,想到這,我又問他:“你知不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

“鬼門之中。”何群不假思索地說。

我的思路清晰起來,看來他的記憶和我的如出一轍,或者說,是我的記憶複製給了他,於是我想問他一個我不清楚的問題,驗證一下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你知不知道,如何走出鬼門?”

令我大為吃驚的是,何群居然點了頭。我連忙追問:“你知道?那你快說說!”何群神色慌張起來,他緊緊地閉上嘴,並用牙齒咬著下唇,這是心裏不安才會做出的表情。

我站起來,這似乎令他更加不安,於是我又蹲下身和他保持平行,輕聲繼續問:“難道你還特意隱瞞著什麽?”

“沒有。”何群和我對視著,“我不說,是因為我不清楚怎樣說,換句話說,你剛剛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的確是知道的,但我又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我隻是覺得那個答案在我腦中,卻無法開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歎了口氣,他不像是撒謊,謊話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我不知道還要說什麽,隻覺得有這麽個人坐在自己身邊,先前的那種壓抑和恐懼消減了不少,腦中的條理也漸漸清晰了。

無事可做,我便開始分析起這一係列詭異的經曆來,據趙嘹亮所說,事情的起因都是因我而起。

那還是兩個多月前,一份秘密文件要北上運往我所在的軍區,為了確保密件妥善到達,我方機要處派出兩名工作人員南下接應,而這兩個人,便是我和何群。

雙方相遇後,合兵一處繼續北上。我們選擇了水路,船行至老爺廟水域時,不幸遇到風浪,我和何群還有其餘三名護送人員全部落水。當然,那個押運的密件箱也不知所終。

後來,我被人發現在岸邊,氣息微存,接著我就被送回原單位,住進了軍區大院的醫院裏。昏迷了將近一個月我才蘇醒過來,可卻把運密件的事情徹底地忘記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在昏迷中,我無意識地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處長老嚴因此推測出,由我押運的那份密件似乎並沒有沉沒在湖底,而是應該藏於某個隻有“周善人”才知道的隱秘地方。

而後事情就越發的戲劇性了。

趙嘹亮和毛勇敢被老嚴叫去密謀,用趙嘹亮的話說就是讓我故地重遊,希望我在重複這段經曆的過程中,恢複原有的那段記憶,最終把丟失的密件找回來,據說那些密件事關重大。

接著一路南下,說實在的,我的確感到了些許熟悉,但並沒有像趙嘹亮設想的那樣,記起遺失的某一段記憶,反而覺得自己遇到的事情非常不可思議,主要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何群這個人的突然出現與神秘消失。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陰魂不散,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他總是會出現在我的眼前,然而趙嘹亮和毛勇敢卻矢口否認何群的存在。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我們乘坐歪七的船重回了老爺廟水域,居然在那裏遇見了一艘可怕的紙船……想到這,我猛地把頭轉向船頭打著燈籠的紙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老爺廟湖心看見的那隻被白霧包裹著的鬼船,和自己乘坐著的紅船簡直一模一樣。

腦中立時劃過一道閃電,頃刻間把很多淩亂的問題都串聯了起來。

船下這片水域會不會就是老爺廟那片神秘的水域,不過不是現實存在的,而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概念?

這裏應該有一扇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門,不定時地開啟和關閉,而湖麵天氣的驟變就是這扇門開啟的誘因,也可能是由於此門的開啟才導致暴風驟雨……不管怎麽樣,這湖水沉船的原因肯定跟這個黑暗空間有關係,或許自古以來,這就是頻頻沉船而又打撈不出沉船遺骸的真正原因。

我貌似明白了,於是抬起手,指著對麵的何群大聲說:“是你!我想起來了,當我們坐在歪七的船上時,看見湖心起霧,準備掉頭回行的時候,是你讓毛勇敢把我擊暈,然後帶我上了這條紅船,從而才進入到了那個不見天日的鬼氣森森的林子,你——正是罪魁禍首!”

何群有意無意地笑了笑,像是承認了我的推測,又像是嘲笑我的無知,然後他揚了揚眉,對我說:“好了,事已至此,再討論這些已經沒了意義,當務之急,還是想想如何脫困於這鬼門之中。我雖然不知該如何去做,但卻深知,軍歌同誌,你完全有可能用你自己的意誌力擺脫鬼門。現在,你先靜下心,閉上眼睛,放鬆,再放鬆……你要離開這裏,離開這片暗黑的水域。但你先要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地方,這裏沒有天,沒有地,隻有一望無際的黑水,你怎樣才能走出這片水域呢……你好好想一想,腦子裏還有什麽有用的信息嗎?”

何群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如同某種咒語般鑽進了我的腦中,原本就不清晰的意識越發的恍惚,忽而有一種似睡非睡的感覺。

我努力搜索著腦中那些殘存的記憶,確實想到了很多,但很雜亂,那些東西忽遠忽近,近的時候可以抓住,遠的時候又不可觸碰,使我很難窺其全貌。

“你好好想想,想想最近看見的人和事,或者某個人對你說過的話。或許某些片段、某個句子、某個字,就是走出這裏的鑰匙……”何群的聲音依舊在誘導我。

我緊皺雙眉,腦中出現了很多人的臉龐,他們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似乎話最多的就是趙嘹亮,他應該說了很多話,那些話裏提及最多的就是鄱陽湖。

鄱陽湖最受人關注的隻有兩件事:一是水怪;二是沉船。水怪我已經見識過了,多半就是湖水中的黿精在作祟。而沉船……忽然,我腦中浮現出了一艘船,一艘白色的巨大貨船。

就在這時,一陣冷風從腦後襲來,我睜開眼睛,眼前的何群居然不見了!他本是我心中所想,消失與出現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的驚恐,可這陣風會是從哪裏吹來的?

我轉過身,雙手抓住船幫,周圍依舊是死寂的昏黑。我揉了揉眼睛,因為我覺得船下的水麵好像有些不同,水平麵應該是平的,怎麽我看到的水麵有些微微向下凹陷,那感覺就像拔掉浴缸底下的水塞,水從小孔裏流下去水麵才會形成的效果。

紅船上的燈籠偏斜在一個方向,開始繞著一個隱形的圓形軌道緩慢地旋轉起來,似乎這就是形成可怕旋渦的前兆。我慌了神,真的慌了,要是被卷進去,誰知道我又要麵臨怎樣的可怕境遇。

紅船不斷轉動著,雖然速度不快,但沒有停止的意思。我瞪大眼睛盯著下陷的水平麵,一個灰白色的東西浮出了水麵,看不出是什麽,就像半個幹癟的皮球。在不遠的地方,又浮出一個類似的,不多時,水麵就浮起了一層這樣的東西。

那些東西順著旋渦的軌跡漂動著,旋轉著,很快,就在紅船附近也浮上來一個,但不是白色,而是和水麵一樣黑糊糊的,要是不認真去看,都不見得能發現得了它。

我伸出手摸了摸,滑膩而冰涼,抬起手來一看,手心殘留著一些模糊的東西,一陣惡心,我飛快地甩起手來。當我稍微鎮定一點再次看向水麵時,剛剛那個東西正緩慢地翻轉過來——我看見了一張浮腫而又猙獰的臉!

這麽多的死屍浮出了水麵,水麵開始滾動起來,一條條破損腐朽的船也漸漸浮出了水麵,鱗次櫛比的沉船,黑壓壓如同大海裏的暗礁,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

我真正明白了自己身處的是怎樣一個地方,這裏就是隱藏在湖底下的暗流,傳說其內生活著水怪,吸進了所有沉船的那個黑暗詭譎的空間!

突然,腦後猛烈地又吹來一陣陰風,陰風打著旋兒穿透了我每一塊骨骼,我猛地轉頭一看,隻見身後是一個巨大的白色物體,由於其瞬間出現在如此近的距離,使我很難分辨它究竟是什麽。

那白色巨物裹挾著一股陰風朝紅船猛衝過來,我趕忙把手插進黑水之中,企圖把紅船劃到別處。雖然我一陣手忙腳亂,可用手劃水又怎能輕易改變船體的方向,我見生還無望,全身虛脫般癱在船上,最後抬起頭看向那個巨物,這才發現那是一艘白色輪船!

倏然間,巨輪的船頭重重地撞在了我的紙船之上,而我也被那巨大的力量撞出了很遠,我的身體第一次脫離了紅船,被拋向了混沌暗黑的半空之中,我的眼睛掠過白色船體,看清楚了船身上的字跡——“神戶丸”號。

沒有落水之前,我眼睜睜地看著紅船被那“神戶丸”號撞得粉碎,瞬間便消失在了黑水裏,而那原本就在眼前的巨大貨輪,也眨眼間憑空消失了。看來它出現的使命,就是為了擊毀紅船。

沒了承載之物,即便一時不被淹死,也萬難再有求生之路了。我的心完全涼了,知道再過一秒鍾,自己便會永遠墜入這幽冥水域的旋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