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的春天是美的,柳葉青嫩,桃花粉紅,山山水水在畫師筆下成為可歌頌的盛世安穩。

畫眉鳥羽毛漂亮,翹著腳停在樹梢。雲朵潔白,碧空如洗。世間之明豔秀美、壯闊恢弘接踵而來。

清晨,城樓第一道鍾聲敲響,萬物如水流動鮮活,如卷軸徐徐展開。

高高的城牆和低矮的瓦房,為生計奔波的百姓與鮮衣怒馬的少年。

誰家迎娶新娘,誰家吹拉彈唱,百態眾生裝進一幅畫,形形色色相似又迥然。

這明麗的春天,大好的人間,可惜崔緹是看不見的。

崔緹是名瞎子。

名義上是西寧伯的女兒,實質是一個邊緣透明、遭人議論輕賤的可憐人。

破舊的偏院,黃鸝鳴翠柳,煙囪冒白煙,崔緹陷入一段很長很長的夢境。

夢裏她還是崔家長女,生來雙目失明,爹不疼娘不愛,被人冷眼,受人嘲笑,府裏隨便一個下人都敢不將她放在眼裏。

欺負她是瞎子,愛在她日常經過的道路設置障礙,看她跌倒,看她爬起來,而後躲在暗地捧腹大笑。

她不止一次被氣哭,氣哭了擦幹眼淚告訴自己不要哭,哭有何用?

沒人會心疼。

可後來有人疼了。

疼她的是風光無限的裴家嫡子——裴宣。

裴宣在她最落魄無助的時候給了她生而為人最大的尊重,八抬大轎迎她入門,給她正妻之位,許她白首之約。

願意捧著她,護著她,會在跌倒前及時扶穩她,耐心為她剔除細小魚刺,會為了她怪罪下人不恭,為她吟遍風花雪月,會抱她,偶爾親她,從不斥責她、輕視她。

所有人拿她當一塊缺了角的瓦礫,唯他,惜她如美玉,敬她如明月。

崔緹滿意這樁婚事,到了明知是夢也不願醒來的地步。

她想回報他,哪怕一切都是假的,是鏡花水月她也想回報他。

可笑做夢她都是瞎子。

身為瞎子,能做的有限,於是‘嫁人’後她放下矜持心心念念為裴宣生兒育女,好報答他的垂憐之恩。

但裴宣始終不肯與她圓房。

崔緹在夢裏愁得食不下咽,日漸消瘦。

瓦房內,崔緹的丫鬟白鴿正急得團團轉。

濕毛巾不斷擦在姑娘額頭、臉上,擔心這燒再不退下去,姑娘不僅要落個瞎子的名聲,燒壞了腦子再成傻子又怎生是好?

她求爺爺告奶奶嘴裏碎碎念,巴望天上的神明看看她身世淒慘的主子,看看這個盲女是怎麽艱難度日,看看她的柔善心腸,看看她這些年受的苦、吞咽的委屈。

都說好人有好報,她家姑娘才是最該有好報的!

為何厄運總不放過她?為何磨難偏偏纏著她?

都是伯爺的骨肉,隻因雙目失明就成了見不得光的孽種,白鴿咬著牙,眼眶含淚:“姑娘,您一定要爭氣,奴還等著您翻身呢。”

金烏西沉。

伺候了整晚又一個白天,她熬不住歪歪扭扭倒在草榻淺寐。

草榻上一有響動白鴿警覺地醒過來,看見崔緹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地躺在那,又驚又喜:“姑娘!你挺過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姑娘,嗚嗚嗚……”

她掩麵哭出聲:“你可算熬過來了,奴以為、奴以為……你嚇死奴了!”

夢境太長,緩過來需要一些時間,遑論崔緹不僅在夢中嫁人,到頭來還被推進荷塘溺亡。

垂死之際她想明白一件事:裴宣憐她惜她,並非愛她。

算了罷。

這夢來得詭異,有趣的是她不單單夢見有人疼她護她敬她憐她娶她,還夢到仙人駕鶴而來為她開啟靈眼。

想看見想瘋了。

“姑娘,你怎麽還笑得出來?你昨個落水回來發了好嚴重的高熱,北院的奴才太張狂了,咱們這次不能就這麽算了!”

“北院的奴才?”

“是啊!”

看她頭腦還是沒有很清醒,白鴿放輕呼吸:“北院的奴才克扣咱們的口糧,奴氣不過和她們理論,結果她們膽大包天敢向姑娘動手,你落了水,身子受寒,回來沒多久就開始燒……”

看崔緹神色不對,她一陣心慌:“姑娘,白鴿膽子小,你千萬別嚇我……”

竟是夢裏發生過的?

夢裏她被北院的人欺負,跌進後院錦鯉池,渾身濕透是白鴿救她上來的,回到住處發起高燒,險些要了命。

再之後崔黛裝模作樣來探望她,說是賠禮道謝,走前給了白鴿一巴掌,她為白鴿出頭,卻被趕來的爹爹訓斥一頓,足足餓了兩天。

是夢非夢,若是夢,為何仙人開了她的靈眼她還是看不見,若不是夢,何以解釋夢裏出現的種種?

“姑娘?姑娘??”

“我在。”

白鴿聲音哽咽:“姑娘,奴會攢錢為你請好大夫的,你不要自暴自棄,就是傷了腦子,總會好的。”

“你在想什麽?”崔緹試探著伸出手想摸她的臉,結果臉沒摸著摸到白鴿的肩膀,她按在她肩側:“再等等,我需要確認一樁事。”

“什麽事?”

“明日你就知道了。”

一睜眼,一閉眼,明日到了。

白鴿發覺姑娘落水醒來後總愛‘望’著一處發呆,她原本就愛發呆,這會症狀更嚴重了。

她急在心頭,一盞茶功夫裝在竹筒的銅錢前前後後數了三回——想給姑娘找個好大夫看看腦子,這點錢差得遠了。

她暗暗可憐崔緹。

崔緹明著是伯爺千金,然府裏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千金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崔黛。

崔黛行三,是夫人膝下最小的女兒,年十四,性嬌蠻,住在富麗堂皇的北院,奴才隨主,北院的人各個不是省油的燈。

“來了。”

“什麽來了?”

崔緹身子坐直:“你幫我看看,是不是三妹來了?”

崔黛?!

白鴿一激靈,匆忙往門外張望。

才吃過早飯不久,得知住破瓦房的瞎子前日落水,崔黛‘好心’領著一幫看熱鬧的下人大搖大擺過來。

到了房門口,她嫌棄地揮揮手:“什麽味兒呀,怎麽這麽臭?”

眼尖的下人不打招呼闖進小院,張望一番:“回三姑娘,是兔糞。”

聽是兔糞,崔黛彎腰欲嘔:“真是什麽人什麽品味,罷了,看在她落水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進去罷。”

兔糞是用來給地施肥用來種菜的,崔緹目盲,耳力尤為好,記性也不差。

夢裏崔黛說過和方才一字不差的話,後來她還是受不了兔糞的味兒,差人弄死她養的一窩兔子。

她茫茫然地想:原來夢不是夢呀,是她經曆過的前世。

那她為何回來了?

是因為死在荷塘麽?

她死了,裴宣可會為她掉淚?又或者,這一世還會有裴宣嗎?

終年困在這座小院,不知世情如何,不知西京有沒有姓裴的煊赫人家,想到沒有裴宣,沒有那個賜她夢幻的良人,崔緹心髒驟疼。

“大姐姐想什麽呢,臉色這麽差?”

崔黛一向瞧不起這個瞎子,爹不喜歡,娘也不待見,打她記事起身邊就有人時刻提醒她離瞎子遠點,省得沾上晦氣。

十歲前她將這話當了真,唯恐惹了汙穢髒了身,十歲後她嚐到折磨人的快感,一發不可收拾。

左右就是把人弄死,爹娘都不會在乎。

“不就是兩袋子米嘛,大姐姐也值當和妹妹計較?呐,今天我給你送米來了,順便和你賠不是。”

她解開袋口,信手抓了一把白米,米如流沙從指縫泄出灑落在地。

少女嘖嘖兩聲,天真又惡毒:“大姐姐,你看看,你過得什麽日子?”她哎呀一聲故作姿態:“我怎麽忘了,大姐姐是個瞎子,看不見。”

“你——”

“白鴿,住口!”

她趕在崔黛前麵教訓下人,崔黛拂袖冷哼,不好再和一個卑賤的丫鬟計較,隻是她才揚起手,那卑賤的奴才被人扯到一旁。

“三妹妹,我就不送了。”

“誰要你送?一個瞎子,先顧好你自己罷,省得哪天跌進池塘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她刻意等了一會,沒等來對方怒火,甚至那丫鬟都繃著臉沒跳腳,崔黛自覺沒勁兒:“我們走!”

北院的人拖拖拉拉地離開,白鴿忍不住抱怨:“姑娘!你攔著我做甚?她說話那樣過分……”

“是很過分。”

崔緹無力道:“又能如何呢?”

上輩子白鴿氣不過多說一個字招來一巴掌,她氣不過為白鴿出頭被爹爹逮著領了兩天罰餓。

兩天熬下來她和白鴿餓得頭昏眼花,狼狽不堪地拖著軟綿的身子回來。

身後是不曾壓低的取笑,好多人笑她眼瞎心盲,異想天開,竟真把自個當主子。

這一回,她不想重蹈覆轍。

崔緹坐在年久失修的長板凳,板凳很幹淨,坐下去卻不夠結實,搖搖晃晃。

她還知道稍後白鴿也會跟過來耷拉著腦袋和她抱怨,然後這條陪伴她們多年的‘老朋友’不堪重負散了身形。

“你坐方木凳。”

白鴿抬起的腳一頓,驚訝姑娘怎麽知道她要坐過去。

順從地坐到對麵,她肩膀垮下來:“姑娘,咱們不能一直被欺負呀,再被欺負下去哪還有咱們主仆的活路?”

“我知道,我在想辦法,你不要吵。”

白鴿看她一眼,無可奈何,不相信她能有什麽辦法。

晨光明媚,歲月昏昏。

她是何時遇見裴宣的呢?

是春雨過後,一隻風箏飛過牆頭。

牆頭掉下一人,跌下來時“哎呦”一聲,音色醇柔,不知裝飾了多少姑娘家的春閨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