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好戲連台

一九一二年七月二十五日蕪湖榮軍農場

三夏大忙時節,成群結隊的苦役犯頂著似火的驕陽在收割著水稻,每個人都忙的手腳不停,這幾天如果不能收割完畢,就會耽誤第二季的插秧,秋莊稼的收成就沒保證了。

薛子麟渾身水洗的一般,汗水像雨點落入稻田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原本白皙的皮膚已經被曬的黝黑,嘴唇幹裂爆皮,已經活脫脫是個鄉下農夫的樣子。他剛剛直起腰想舒緩一下疼痛難忍的後背,就感覺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啪”

耳邊響起了皮鞭的聲音,赤luo的背上早已被曬的脫皮,爆裂的皮膚像翅膀一樣呼扇呼扇著,裏麵嬌嫩的皮膚又再次被曬的發紅,這一鞭子打的他從後背一直疼到心窩,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你們這幫死囚,再敢偷懶,老子把你們都扔進茅坑裏”一個斷了右手的士兵揮舞著鞭子,沒頭沒臉的抽打著苦役犯。

這些做苦役的人,一部分是從揚州抓來的徐寶山手下的鹽梟,一部分是在攻打安慶的淮上軍殘部,還有些是從鄺海山在九江俘虜的贛軍黃煥章部。

薛子麟自打昏厥之後被俘虜除了日複一日的艱辛勞作,幾乎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榮軍農場的士兵見了他們除了打就是罵,周邊的老百姓更是對他們丟石頭吐唾沫。

錯了嗎?

薛子麟自打投筆從戎跟隨老師張匯韜起兵,從壽州一直打到蚌埠,一個月之內橫掃大半個皖省,所到之處老百姓簞食壺漿以迎淮上軍,大姑娘看著學生軍的眼神都透著撩人的熱情。隻是好景不長,等到老師張匯韜作為淮上軍第二路的統製官坐鎮六安之後,他發現老百姓看他們的眼神再也不是原先那種熱烈而滿含感激,隻有無盡的恐懼和憎恨。淮上軍裏麵的會黨和綠林匪徒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軍紀之壞比清軍猶有過之,薛子麟曾經親手殺了幾十個搶掠百姓婦女的會黨敗類,他帶著執法隊日以繼夜的巡查抓捕那些禍害百姓的蟊賊,幾乎沒有睡過囫圇覺,但是卻再也看不到那種老百姓那種令人暖到心底的笑容。

他很困惑,他很迷茫,他曾經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排滿錯了嗎?投筆從戎錯了嗎?

張匯韜告訴他,這是必須經受的痛苦,等到將那些竊據高位的前清官僚徹底打垮,人民的好日子就自然來到了???他信這話,所以無論哪一仗他都是衝鋒在前,學生軍用瘦弱的身體撐起了淮上軍在皖省的半邊天。

被俘虜之後,他沒有屈服,皮鞭和苦役都不能動搖薛子麟的堅強意誌,但是老百姓鄙夷的眼神和戳他們脊梁骨的手指,卻把他的腰杆壓彎了。看到百姓和榮軍農場的傷兵們彼此打著招呼送水送飯親如一家,而見了苦役犯則用石頭和咒罵聲招呼,薛子麟徹底迷失了。

那些對他們凶狠無比的傷兵,對待老百姓卻如同親人一般,幫他們挑水劈柴,那些帶著眼鏡的農學專家則手把手的教老百姓選育良種、防止病蟲害,而百姓則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子弟般愛護。

那些喊著“民國萬歲”、“自由萬歲”和自己生死相搏的敵人,才是安徽百姓的子弟兵,而自己和那些抱著同樣信仰的同學們,竟然是破壞共和、破壞民國的罪人?跟隨張匯韜投筆從戎的學生七百多人,打到現在隻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人,一腔熱血竟然灑進了茅坑

這種深深的負罪感和被欺騙的感覺折磨著薛子麟???還有所有跟隨張匯韜起兵幻想用鐵和血拯救中國的學生軍。

鐺、鐺、鐺

日影西斜的時候,拖著被酷熱和辛勞折磨的幾乎癱軟的身體,薛子麟走向大食堂,對於苦役犯們來說,理想是無足輕重的奢侈品,每頓一個比象棋子大不了多少的窩頭和稀的能照出人影的米湯,是他們最期盼的東西。

薛子麟抽抽鼻子,空氣中飄著一股久違的香味,難道是肉嗎?

孔子聽音樂能三個月不知道肉味,那是不餓把他關到榮軍農場做三個月的苦役,保證他從此之後睡覺都想摟一頭肥豬,聽母豬哼哼都比“韶樂”要動聽許多

粗瓷大碗裏是滿滿一碗糙米飯,上麵還鋪著兩塊三寸長半寸多厚的燒肉,苦役犯們聞了又聞,小心翼翼的咬下一口讓那種香味在齒頰間來回的蕩漾。負責管理榮軍農場的傷兵們爺破天荒的沒有打罵他們,而是和藹的告訴他們,今天米飯和肉管夠,但是讓他們吃的慢些,不要傷了脾胃。

聽見這個話,苦役犯立刻狼吞虎咽起來,每個人都吃到喉嚨眼都塞滿了才打著飽嗝作罷,吃晚飯凡是會抽煙的人每人發了兩根煙卷。

薛子麟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汗毛孔都幾乎炸了起來,記得聽說書的人說過,凡是殺頭之前都會給吃頓好的,然後讓囚犯當個飽死鬼上路。

鐺、鐺、鐺

集合的鍾聲再次響起,榮軍農場的場長命令所有囚犯全部去洗澡,然後統一換上幹淨的衣服,然後去大操場上看戲。

薛子麟的記憶中,自打被抓到這裏之後,每天晚上都是聽不完的訓話和囚犯的反省發言,看戲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是極為遙遠的回憶了。

看戲?看殺頭的大戲嗎?

一九一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北京頤和園

頤和園大戲樓在德和園內,與承德避暑山莊裏的清音閣、紫禁城內的暢音閣,合稱清代三大戲台。德和園大戲樓是為慈禧六十歲生日,為了湊這筆銀子醇親王不僅挪用了海軍的軍費還開辦了海防捐,弄的天怒人怨。戲台高七丈六,在頤和園中僅次於最高的佛香閣。戲樓共三層,後台化妝樓二層。

大戲樓鼓樂喧天熱鬧非凡,戲子們陪著十二分的小心演出著《跳加官》、《滿床笏》等吉利的折子戲。北洋軍官們勳章耀眼皮靴鋥亮,臨時政府的要員也是西裝筆挺,滿清遺老遺少翎頂輝煌,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意,見麵打千鞠躬,年輕的旗人子弟見麵則半蹲著身子雙肩依次相碰行擦肩禮。西洋公使們矜持的捧著酒杯,公使夫人則興高采烈的觀賞這座東方皇家園林的美景。總統府衛隊的親兵流水般將中西式的菜肴、荷蘭水、葡萄酒往上搬。

今天是袁世凱的寵妾沈五娘的生日,袁世凱特意派人向滿清朝廷借了頤和園的大戲樓給她做壽。北洋政府的文物大臣幾乎全部齊集於此,滿清遺老遺少盡管他們背後把這個活曹操的祖宗八輩都罵翻了,但是也不妨礙他們趁機巴結這位袁大總統。

五短身材的曹錕穿著呢子將官服,後背已經濕透粘膩膩的粘在身上,他不停的用毛巾擦汗,加了冰塊的荷蘭水喝了六七瓶依然止不住滿頭熱汗。

定武軍統製張勳也是滿頭熱汗,花白的辮子隨著搖扇子的動作不停的擺動,活脫脫像一條小豬的尾巴。

張勳看的好笑,噗嗤一口荷蘭水就噴到了張勳的禮服上。

“三傻子,好歹你也讀過武備學堂的,斯文些”張勳一邊用毛巾擦著禮服,一邊皺眉道。

曹錕和張勳是鐵杆,號稱是北洋的孟良、焦讚,向來是秤不離砣,倆人早已笑鬧慣了。

“少軒,你最近看起來見老了,那女人的臍下三寸正是英雄塚啊,小心被那小妖精掏空了身子,乖乖,四十輛火車頭八十節車廂換一個小毛子,你老哥也真舍得!”曹錕笑著打趣道。

張勳鼻子一哼:“你比老子好多少?今年又納了一房妾吧,你也五十的人了娶個十五的姨太太,也不怕折壽”

倆人互相拆爛汙,然後相視一笑。

曹錕小眼睛滴溜溜的轉了幾圈:“少軒,看見沒有,那個徐小扇子可沒來啊”

張勳張望了一圈,果然不見陸軍部次長徐樹錚的影子,冷冷的道:“不來最好,看見他就膩味,人嫌狗不待見的東西。”

曹錕搖頭道:“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老頭子多年不親自掌兵,全靠當年的麵子撐著,段芝泉大權獨攬,對徐小扇子言聽計從,咱們這些北洋的老兄弟沒準今後就得給小扇子遞手本參見,道一聲標下了”

張勳冷笑著道:“老子給大總統效力的時候,他還穿開襠褲呢,想爬到咱爺們頭上拉屎撒尿,他想都甭想什麽鳥毛的陸軍部次長,別說是他,就是段芝泉這個總長把老子惹翻了,照樣不買賬”

曹錕見張勳被拱起了火,心裏暗暗得意,繼續煽風道:“少軒,你老哥在蚌埠吃了敗仗,聽說徐小扇子要趁機奪了你的定武軍,你可要當心啊。”

張勳手掌用力,隻聽見“哢吧”一聲水晶高腳酒杯被捏成了幾片,他勃然大怒道:“徐小扇子隻要敢動老子的定武軍,老子就敢起兵清君側”

曹錕目的達到,壓低聲音道:“小聲點,讓人家聽見就不好了,你老哥常年在徐州,對北京的事情不清楚,老弟是怕你被人算計,心裏有數就行了。你也別過分擔心,北京城不是還有我嗎?再說了,大總統對小扇子也早就看不慣了???小扇子的眼睛裏隻有段芝泉沒有袁大總統”

大戲樓下麵的花廳裏麵擺了十幾盤冰塊,美利堅的霍伊拉電風扇“嗡嗡”的叫著把冰塊融化的白霜送到花廳的每個角落,和外麵的潮熱相比,花廳裏寒氣襲人甚至有些冷了。袁世凱大馬金刀的坐著看戲,身邊是今天的滿頭珠翠的沈五娘,身後坐著心腹幕僚徐世昌和楊士琦。

戲台上正演著《三星捧壽》的折子戲,袁世凱拍著大腿打著節奏看的津津有味。

過了片刻,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芝泉啊,你也嚐嚐,這個爪哇來的咖啡不錯啊還有那個英國公使朱爾典送到呂宋雪茄也是好東西,一會兒你走的時候帶一盒回去”袁世凱舒服的伸了個懶腰,然後伸手在旁邊的茶幾上端起一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

段祺瑞沒穿軍裝而是一襲青衫,漿洗得沒有半分褶皺,個子有五尺八、九,瘦削而勻稱的身體,白皙的麵頰,細長的眼睛帶著點女人的那種嫵媚的感覺,薄薄的嘴唇,兩撇精致的法國式小胡子。

他將托著的一個黃錦包裹的盒子遞過去道:“大總統,這是佩蘅給幹娘送的壽禮。”

沈五娘笑著道:“芝泉,你為官清廉是人所共知的,佩蘅和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能來看看就很好了,還買什麽東西。”

袁世凱眼睛一瞪:“還不打開看看你那個寶貝女兒送了什麽好東西,這可是孩子們的一片心啊”說罷,笑著對段祺瑞道:“芝泉,你沒來之前啊,五娘可是一直念叨著你們夫妻呢,聽的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快坐,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怎麽,又錚沒來?”

段祺瑞聽見他問起徐樹錚,苦笑道:“徐次長他身子不適,讓我替他問候大總統和五娘。”

袁世凱哈哈大笑道:“芝泉,你就甭替他打掩護了”說罷,故意壓低聲音道:“又錚的脾氣你還不清楚?給姨太太做壽這種事兒,他能來才怪呢???芝泉,又錚是個人才,要好好的用”

見袁世凱親熱的稱呼著徐樹錚的表字,這個老上司幹嶽父如此的通情達理,段祺瑞也有些感動了,他笑著坐下看戲。

又過了一會兒,趙秉鈞走了進來興奮的道:“大總統,江淮巡閱使柴光華給五娘送賀禮來了”

袁世凱騰的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誰?你說是誰?是那個柴東亮嗎?”

楊士琦也喜形於色道:“恭喜大總統,恭喜五娘安徽都督千裏之外替五娘賀壽,這份禮可是送的夠分量了”

這次給沈五娘做壽,徐樹錚托病不肯來,段祺瑞雖然來了卻是穿著便裝打著夫人的旗號,明顯是在敷衍,南方各省都督就更不可能來給袁世凱的姨太太祝壽了,再過兩個月就是參眾兩院選舉的日子,宋教仁將同盟會和國民公黨等黨派合並為國民黨,聲勢之大令袁世凱都覺得頭疼不已。安徽是大省,參眾兩院有四十多個席位,在這個敏感時期,柴東亮千裏之外派人送賀禮可是太耐人尋味了

趙秉鈞點頭道:“就是他,他特意從安徽送了一台黃梅戲給五娘祝壽,戲班子就在頤和園外麵。”

袁世凱哈哈大笑道:“好,黃梅戲好啊”然後拍著段祺瑞的肩膀道:“芝泉,好久沒看到你家鄉的戲了吧?來人,給上麵的戲子打賞,讓他們候著去,咱先看看安徽柴都督送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