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七章 飲鴆止渴

隆隆的春雷,劃過北京城上空。

相比南京城內詭異、激烈甚至影響深遠的政治變革,北京城卻彌漫著一股如死去般沉悶的暮色,就連雷聲都無法打破。

整個四九城都充斥著頹敗的氣氛,“賣國賊”、“漢奸”、“北洋誤國”等等,或罵人不帶髒字,或直言不諱,或罵娘辱人的標語貼滿了大街小巷,警察們領著水桶來回奔刷,可這邊刷完那邊又貼了出來,忙得頭暈眼花不說,好幾個夥伴還被人打了悶棍。

幾天前南京自說自話的一份通電,直接廢掉了北洋的中央權威,更結束了北京作為國家首都的地位,南京在經曆了數百年的沉寂後被確立為民國新首都,風水轉移讓很多北京人一下子變得迷惘,失去了首都地位,這裏就什麽都不是了。所以這些天不停有人叫囂要打過長江,甚至連複辟立憲的聲音都一下子高漲了不少,更多人開始把矛頭指向北洋,認為正是北洋的無所作為才導致了北京失去首都地位。

昔日繁忙無比的石獅子胡同門可羅雀,南方公告一出,跑官賣官的遊戲暫告段落,政客們是無比現實的一群人,尤其是此刻大戰在即勝負未分的時候,寧願熬著到時候出點血也比現在就表態好。

衛兵無精打采的耷拉眼皮,平日裏跑官的進進出出誰不要塞幾塊大洋,現在沒人來後連他們的腰包也癟了一大截。

段祺瑞的馬車停在了門口,衛兵敬禮致敬可這位北洋陸軍現任掌門人連眼都沒斜就越過了門檻,幾個心裏不暢快對著他整日掛在胸口,據說每天睡覺前都要把勳章擦幾遍放在枕頭下,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北洋三傑的行為暗暗啐了一口。

段祺瑞匆匆步入後院臥室,見到楊士琦和楊度正在病榻前聊著什麽,一個英國醫生正在給袁世凱檢查身體。從他的角度看去,老爺子真是嚴重了,圓圓的臉瘦了一圈不說,精氣神也仿佛不見了,臉頰明顯多了不少黑褐色斑塊,據老人說,這叫閻王斑,說的是閻王要來拘人了。

這幅模樣不禁又讓人想起袁家男人活不過六十的事情,好像......沒幾年了吧?擠到楊士琦兩人中間,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麽樣了?有沒有起色?”

“還是那個樣子,原本上次就沒好透,這回......心病怕是難了,身體上醫生建議開刀,可大總統不願意隻能這麽拖著。”楊度搖搖頭歎口氣。隨著趙秉鈞和王揖唐的事情被曝光,兩人都已經漸漸淡出了北洋核心,袁世凱隻得把他召來,所以段祺瑞對他在場沒覺意外。

“芝泉今日來有什麽事?武勝關打開了?”

“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段祺瑞瞅了眼還在檢查的醫生,將兩人拉遠些說道:“我今天來還是為了錢的事。那個梁士詒躲在天津法租界裏,老子派人去他不見,打電話又不回話,眼看河南都亂套了,這月的餉銀還沒找落!你們說讓我怎麽辦?”

楊士琦眸光寒澈,老爺子這一病,引出了多少幺蛾子?南京自說自話就廢了中央,黎黃陂那個無能之輩居然被捧上了大總統,楊秋又不知耍了什麽手段短短幾天內就控製了國會多數!辦成了北洋當初最想辦的事情。內部也是不太平,先是河南已經亂了套,張鎮芳三番五次要求派兵支援剿匪,薑桂題的毅軍沒法入陝後明明就駐在河南卻不肯援手,信陽又根本不能動,眼瞅著京漢線周邊打成一鍋粥。

梁士詒避居天津,以老爺子沒命令為由死死攥緊交通銀行和手裏英國人給的兩百萬英鎊款子就是不撥,打什麽主意誰不知道?趙秉鈞和王揖唐最近也在加緊活動到處刮錢,應該是想逃亡日本了,眼看大戰在即,這些家夥一個個都露出了怯色,該怎麽辦呢?

他看了眼袁世凱,恨不能有什麽靈丹妙藥能讓這位北洋擎天柱馬上好起來,要不然別說打了,恐怕自己內部就要先亂了。恰好此時醫生檢查完畢,袁世凱翻過身見到段祺瑞,讓人墊高枕頭,又吩咐搬來幾張凳子後問道:“河南怎麽樣了?”

大家都清楚,這一仗的關鍵在河南,隻要能護住河南拖死國防軍幾個月,他後麵那些民黨就要造反了,但想要拖死談何容易,段祺瑞苦笑道:“薑桂題倒是答應讓毅軍幫忙,隻是命令下去好久也不見有動靜,還一個勁催促要軍餉。張鎮芳也發了三封電報與我,讓我把直隸的6師派往河南剿滅這股叛匪。”

“6師和1師身負拱衛京畿重責,要是抽走了就剩下1師和23師,後者還在山海關呢。”楊士琦提醒了幾句,但袁世凱沒做任何表態,繼續問道:“徐州那邊呢?”

段祺瑞回道:“香岩(段芝貴字)昨天來了電報,說第二軍已經準備好,就等您一句話。曹三傻子和李純幾個也和陳宦一樣,要求盡早發兵,隻是.....。”他斜了眼楊士琦,咬咬牙:“梁士詒窩在天津,卡住款子就是不拿出來,說沒有您的話誰也不能動這筆錢,眼瞅著這月又要關餉了,軍心總得先穩住。”

袁世凱仿佛沒見到他咬牙切齒的模樣,歎口氣道:“看來老夫病的真不時候。晳子,前幾日英國那邊不是說可以繼續貸款嗎?有消息了沒。”

楊度扁著嘴巴搖搖頭:“原本英國都表示可以繼續貸款,但前幾日南京決議一出,他們就改口了,依我看是想等局勢明顯後再作打算。日本倒是來了兩船的軍火,看樣子是不希望您倒台,可貸款的事情卻沒提。”

“果然沒一個好東西!老夫真算是瞎了眼。”聽說英日又把貸款計劃收回去,袁世凱也不禁拍拍床沿。他明白,隻要自己一句話梁士詒就不敢繼續扣錢,但問題是兩百萬英鎊換成銀元也不過兩千萬左右,明顯填不滿這個窟窿,沒有後續款子支持,這場仗就非常難打了。想到這些他猛烈地咳嗽了幾下,揮揮手說道:“芝泉和晳子先出去吧,我有事和杏城說。”

段祺瑞本來還想多說幾句,但見到他神色不悅隻好和楊度一起退了出去,兩人一走袁世凱立刻長歎口氣:“杏城,看來這回我們是要吃苦了。”

楊士琦抽抽鼻子心底裏也不好受,想起當年的那些事情含淚道:“大總統您別說這種話,咱們手上還有十幾萬人馬呢,沒淪落到被人隨便捏打的時候!楊秋也不是沒後顧之憂,李烈鈞已經和他徹底吵翻,江西就在湖北邊上,他不得不防。廣東龍濟光和陸榮廷是世仇,他除非不要廣西太平了,要不然就隻能先過龍濟光這一關。安徽那邊我已經去電了,倪嗣衝向我保證肯定能拿下。

現在重要的是您要快點好起來!

梁士詒和段祺瑞最近為了爭那筆款子就差沒翻臉動手了,毅軍那邊也得您親自發話,否則薑桂題就是個兩麵倒的主。還有河南!幾千土匪其實就是楊秋的人,繞山西過來,閻錫山說得好聽要徹查此事,還抓了幾個軍官頂罪,可他是什麽人誰不清楚?要是我們贏了,我敢打賭他必定第一個來電報的。

京漢線河南境內足有七百餘裏,聽逃出來的士兵說楊秋派來的人足有好幾百機槍,再被他們鬧下去要出大事了!現在大夥都等您病好,您隻要發句話毅軍和河南那邊就不敢耽擱,區區兩三千人既無糧秣補充,又被十萬大軍包在中間,足可讓他有來無回。”

他說的急促,袁世凱心裏也明白,無論是梁士詒還是段祺瑞,或者是薑桂題其實都在看自己,隻要自己能好起來這些不過是跳梁小醜爾,可自己好得起來嗎?想到這裏,他看向了旁邊的櫃子,對楊士琦指了指:“左邊第二個抽屜。”

楊士琦打開抽屜,見到裏麵隻有一個小巧的銀匣子,取出擺放在了被子上。袁世凱剛要打開匣子,腳步聲從外傳來。

衛兵在門口向楊士琦招招手,後者走過去攀談幾句後,眼神一亮,臉上也多了幾分喜氣。袁世凱見狀問道:“杏城,出了什麽事?”

“好消息!好消息啊!”楊士琦急匆匆走進來,激動地說道:“剛得到消息,江西李烈鈞發了通電,表示江西不接受黎黃陂的命令,不會參加北伐,也不會把軍權交給楊秋!”

“嗬嗬.....是個好消息,老夫躺了這麽久,也算是等到機會該起來了。”袁世凱聽到這個消息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紅潤,強撐著身子慢慢打開銀匣。

楊士琦一直在注意這個從未見過的匣子,見他打開自然格外關注,可等看清楚裏麵的東西後卻猛的瞪大眼睛,因為裏麵居然是一團大煙膏。他知道袁世凱從不抽大煙,怎麽會留有這東西呢?再看看憔悴的臉龐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猛然明白了,他這是要用大煙強提起精神!

放在平常或許沒什麽,但此刻他的身體已然很糟,連英國醫生都說必須盡快開刀治療,這種情況還用鴉片,那就是飲鴆止渴啊!嚇得連忙跪了下來:“宮保,不可啊......大煙危害甚大,隻有那些愚民才以為能治百病!”

一聲宮保,讓袁世凱手也微微一哆嗦,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要麽自己爬起來,要麽北洋就先內耗死。他又何嚐願意走這步?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體,沒得選了!隻能搏一搏,哪怕撐兩年,隻要能把麵前這關給過了,他就能安排好身後事。所以慘笑一聲:“杏城不必勸了,都說我袁家男兒過不了六十,老夫這回到要爭一爭!”

他用指甲挑起一點鴉片,又從床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煙槍,審視良久後一咬牙慢慢點上火,對楊士琦說道:“發電報給香岩,命倪嗣衝動手吧!再去告訴龍濟光,他回廣西就是一輩子的階下囚。讓陳宦先守住,等到倪嗣衝解決安徽,就配合拿下武勝關!”

他說完後,望一眼煙槍,在楊士琦焦急地眼神下緩緩湊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