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山莊的氣派到底不同,熱熱鬧鬧卻又麵麵俱到的一場晚宴之後,俏麗可人的小丫環們便一個個上來,提著宮燈引領各位客人前往客房休息。

但陸小鳳在床上翻了兩個身後,終於決定放棄了睡覺的打算。因為隻要他一閉上眼,一個冷淡又倨傲的笑容就在他的眼前跳來跳去,然後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在濃霧裏把那個人藏起來,讓陸小鳳怎麽看都看不透裏麵到底有些什麽。

厲南星,當然不是一個簡單的藥師,他自己也說他其實隻是為了風不言被殺一事的蹊蹺來到碧雲山莊的。然而,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雖然沒有交過手,可是看得出來,他的功力定然不低。而且既然他能號稱自己是藥師,在用藥用毒之道上,也必然有過人之處。

不過真奇怪,這樣的人往日在江湖上卻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的名號,嗯,固然說這天下奇人異士是很多的,但是那樣的人誒,那樣……漂亮而且厲害的人,怎麽會就沒有聽說過呢?

等,等一下,自己到底在幹嗎?陸小鳳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竟然在為一個男人不夠出名而抱不平?歎了口氣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月正當空,星光黯淡,天地間薄薄被月色披上了一層輕紗。

晚宴結束的時候便已經很晚了,此刻更是寂寥一片,想來,就算是主人和客人們也都休息了吧。像他這樣因為喝了點酒反而精神更好的人,隻怕不多。

略苦笑了一下,陸小鳳突然覺得自己大約真的老了。若在從前,睡不著的晚上,他總會有很多好玩的事情,但現在,他卻看著天上隱隱閃爍的星光歎氣。

不行!說自己什麽壞話都好,但是自己卻不能承認了自己老了。陸小鳳挺拔的四條眉毛一起挑了挑,俏薄的唇間忽而便勾起一個促狹的笑容。一陣風聲後,房間裏突然就沒有了人。

***

陸小鳳好不容易從巡夜下人的嘴裏知道了厲南星房間的位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間裏也沒有人。

原來,這個夜晚睡不著的人還是很多的!陸小鳳自我解嘲地笑笑,抬頭就看見那月色下滿山滿穀開得正豔的碧雲香。

厲南星的房間正對著鹿山的山麓,而那碧雲香在月色下,香氣就像凝成了實質,氤氳成琉璃一般的半透明的氣牆,把整座鹿山都罩在其中,一如仙境一般晶瑩剔透。

陸小鳳展開身形往那山上掠去,賞月探香這種雅事雖然不是很適合他這樣的浪子,不過偶爾為之倒也不錯。正這樣想的時候,耳中卻隱隱聽見一聲說不出其中隱藏了多少寂寞多少輕愁的歎息。

這月色,這滿山的香,這聲歎息卻乘著風一直就落進了陸小鳳的心裏。

陸小鳳的身形頓了頓,接著卻更加快速地飛掠過去,心跳得有些不可抑製的誇張的快。他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簡直就像二八的少年郎趕著去見自己心上的姑娘。

對了,那個櫓工怎麽唱的來者——

“什麽花開小陽春,什麽花開一條根,什麽花開香鬱鬱,什麽花開迎東風?——杏花有信開陽春,並蒂蓮開一條根,八月金桂盼結子,有梅(媒)方得迎東風……”

陸小鳳的心越發地火熱火熱起來。

***

下午坐在船上的時候看滿山的碧雲香,就覺得它們層層疊疊的,當時隻道都是些草花,但現在離得近了才知道原來碧雲香都是開在樹上的。而且碧雲香的花樹,竟然還不矮,都有一二丈高的樣子。

但在那碧雲香花樹叢之間卻有一棵槐樹,而在靠近樹冠的地方,卻有一個青衣人背靠著樹幹悠悠然地坐著。若非是陸小鳳的這雙賊眼,幾乎就要被他身上那混同樹葉一色的青衫混過去。然而現在看見了,卻連那修長的手指間拎著的酒壺都看得一清二楚。

陸小鳳突然覺有有些鬱悶,好小子,喝酒也不叫我!

正要走過去,但是一陣風不知道從哪裏吹過來,吹動得陸小鳳周圍碧雲香樹上那些作淡紫色花朵翩翩落下,也吹得那人的衣袂輕輕翻動。月正好,夜正濃,花正香,陸小鳳遠遠看著,卻從心裏升上來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疼痛。

那人閉著眼睛,斜靠在樹上,有些碧雲香的花瓣被風卷上來,落在他的身上,發間,月光把他們一起鍍成一種離塵的銀色。明明看著那麽近的,但卻又覺得隔著兩個世界的那麽遠。

或許這才是那個人真正的麵目吧,陸小鳳想,他是,他其實是那麽寂寞的一個人!

初見麵的時候隻覺得他風度翩翩淡然處世,似乎什麽都不在意,但是對誰卻也都是那麽有禮周到;而後一路行來聊起來,又覺得這個人其實頗有鋒芒,隻是斂得深了也被他自己藏得太好;但是現在,陸小鳳卻隻覺得那濃濃的寂寞從他身上流出來。

就像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但卻又被一些俗事羈絆了,無可奈何地卻隻能留在這裏。

可是可是可是!陸小鳳突然發瘋一樣地驚慌起來,如果他真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離開了,自己,又該怎麽辦?

一把劍一個鞘,一朵花也隻得一個萼。很早很早以前陸小鳳就知道,這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會在等著自己出現,而自己同樣也在等著那個人。等著那個會願意跟自己同生共死,白頭偕老,會在冬夜裏陪自己喝酒,春風裏伴自己散步的人,有一天,會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陸小鳳不是沒有經曆過愛情,來來往往交往的女孩子,女人都有,聰慧可人的,嬌媚誘人的,也有冷若冰霜卻內心如火的。但是他總覺得那些感情,來得快結束得更快,總有一些不對,到底是哪裏不對他自己卻又說不上來。

於是,繼續等待繼續尋找。

陸小鳳還是相信,有一天,一定有那麽一天,那個人會出現!

或許就是今天,或許就是現在,或許……陸小鳳突然渾身僵硬住——靠在槐樹上的厲南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那清亮的眼神就如同月色一樣灑在自己的身上。

所有的一切,憧憬的,心疼的,渴望的一切思緒就在這一霎那完完全全,毫無遮攔地被那個人看進了眼裏。陸小鳳有一時間頗為尷尬,但隨即卻挑起和眉毛一樣挺拔的胡子,笑嘻嘻地盯緊了厲南星的眼睛。

喜歡你我便不怕被你知道,如果怕被你知道,那便是說,或許我還不夠喜歡你!

但既然今天,你在我的麵前,我的心也被你看見,那麽你還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