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時辰後……
“你終於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對麵傳了過來,厲南星心中一凜,李曼青?
“你把藥,給我!”怪人說,“給我!”
“你把人帶來了?”燈光移動,兩個纖細的身影從地道那頭展露出來。
“……”怪人似乎頗怕她們,竟而不由自主後退一步,“給我,藥!”
對麵那兩個女子中的一人當即跨前,隨即一道鞭子夾著風聲抽過來,“你也配與我們談條件?”
怪人似乎變成了片輕柔的羽毛,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就退出半丈開外。然而那鞭子卻像早就知道他的輕功不同尋常,鞭梢發出一聲脆響蟒蛇吐信似的竟然又伸出一尺多長,一個回轉直擊怪人肋下。
怪人大吼一聲,渾身毛發豎起,右手探出顯然是要去抓那鞭子,但就在這時候,“呀……”撕裂耳膜的慘呼聲下一刻就從這剛才還是強勁無敵的怪人口中發出來,繞是厲南星向來隱忍平和也不禁為這種非人的慘叫聲變了臉色。
“他很痛呢!”慢悠悠的聲音帶著天生的優雅,即便是這種時候,那個女人也從來不會忘記她是武林的第一美女,“那種痛是從心底裏生出來的,像一把火活活烤著他的心……很熱很熱,很痛很痛……”
李曼青向一邊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的厲南星走過去,但驀地一道紅色的人影閃過,卻是李芸娘持著鞭子攔在了厲南星的身前。
李曼青秋水般的眼中閃過狠厲之色,但轉瞬卻又慈眉善目地問道:“芸娘啊,娘的好孩子,你這是要做什麽?”
厲南星躺在地上,從他的這個角度卻正好可以看見李芸娘持著鞭子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娘,我,我求你……”李芸娘閉了閉眼睛,終於還是開口道,“我求你放過厲大哥吧……”
李曼青忽而一笑,道:“芸娘,娘倒還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是這樣一個多情的人兒,啊?!”慢慢地走過去,笑容都不變,但突然就是一個耳光狠狠落在李芸娘的臉上,“你太令為娘失望了!”清雅絕俗的姿容不知為何卻讓看的人生出一種空洞的感覺,“你怎麽還是看不開呢?”
李芸娘生生受了那個耳光,嬌軀顫抖了一下便跪在地上,“娘,娘!無論如何,他,他小時候你也抱過他,撫養過他,他從來沒有……”
“哈!”李曼青冷笑起來,白玉般的手指指著不住在地上翻滾的那個怪人,“那麽這人,你小時候,他也抱過你啊,疼過你啊,你對他甩鞭子時候怎麽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呢?”
李芸娘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那怪人,而在看見他那滿身長毛的醜樣的時候,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的神情。
李曼青輕輕撫摸著李芸娘被她打得紅腫的臉頰,“芸娘,男人這世上多了。憑你的身份,你喜歡什麽樣的,還不都是手到擒來?但是你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要對任何男人動真的感情。哼,便是那個人,”李曼青嫣紅的唇角彎彎一勾,“當年還不是玉書臨風的翩翩少年?但你看看他現在,像畜牲多過像人……”
李芸娘渾身顫抖著,“那是因為,是你要他重修幽冥鬼爪的!你明知道他已經不是童身了,卻還要他練那個鬼功夫,為了克製陰毒他才服用了那麽多熱性的劇毒,結果變成了這個鬼樣子,但是本來……”
“啪!”又是一個狠狠的耳光落在李芸娘的臉上,把她的身子都一巴掌打得歪倒在地上,“沒有什麽本來,”李曼青說,“從來就沒有什麽本來!”
猛一轉身,李曼青背對著他們,稍後冷漠的聲音便傳來,“芸娘,殺了他!”
明明知道李曼青是要殺自己,也明明知道這個女人就連自己的結發夫婿都忍心相害,但厲南星看著她那纖弱的背脊,全沒理由地隻是一陣唏噓。至於芸娘,厲南星發現自己更是幾乎不忍去看她。
芸娘伏在地上,在聽見她娘親的命令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僵直著身軀一動不動。
李曼青等了片刻不見任何動靜,冷冷咳了一聲,“芸娘,連娘的話都不聽了嗎?”
先是從肩頭開始的微微顫抖,然後李芸娘渾身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我,做不到……”抽泣的聲音一點一滴滲漏出來,“娘,我做不到!”
李曼青的背脊挺得更直聲音卻更冷,“我命令你,殺了他!”
李芸娘謔地抬起頭來,“好多時候,娘,我總覺得,其實我不是你的女兒……”
李曼青的身軀猛然一震,而就這霎那,李芸娘從地上彈跳而起,不知何時握在掌心的一把銀色匕首閃電般向她娘親的背心直刺下去。
誰知李曼青卻像是等這一刻等了很久,身後風聲乍起她那如雲廣袖已經直蕩開去,隻聽“嘭”一聲巨響,李芸娘那匕首非但如同刺在鐵板上一般寸功未得,便是自己整個人都被一股大力掀起來向洞壁上撞去。
“呀……”
耳中聽得那聲慘呼,厲南星終於再也忍不住,本該一動都不能動的他一下子彈跳起來,修長的手指徑往李曼青的肩井穴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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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暫時沒有性命之虞,不過到底虧了元陽,”花想容冰著一張臉,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去後需強身滋補,更注意不要耽於女色,否則一樣活不長久。”
眾人低下頭去,大都不敢去看那個女神醫的臉。不過其中卻到底有膽大的,抬頭隻問:“我等為妖人所攝,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隻是,未知這碧雲山莊該如何給我等一個交待?”
陸小鳳雖然青腫了一隻眼睛,但先前拿下李曼芬時的威勢仍在,何況他其實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當下冷冷哼了一聲:“諸位當下尚在險地,什麽交待不交待的,此刻說這個也太早了些!”
喝問的那個男子當即垂下頭去,再不敢說話。
陸小鳳轉頭看向花想容,正想叫她再度幫忙尋找厲南星,卻猛然聽見遠處傳來悶悶的一聲鈍響,接著,這整座地道都似乎晃了晃。
“這是?”陸小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跳了起來,顧不得招呼一聲花想容就轉身跑了出去。
花想容的秀眉蹙了一下,轉瞬卻又歎息道:“諸位都留在這裏千萬莫要亂走,我們去看一下情況……是了,我這裏有把匕首,哪位先拿著暫作大家夥兒的防護。另外將來的打算你們倒也不妨一起研究一下,彼此以後也好有個照應……失陪!”說完便閃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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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當那一聲溫柔的呼喊突然在背後響起,李曼青本來已經要拍上厲南星天靈蓋的手掌不知怎麽地就是一軟。
適才當厲南星猛跳起來動手的時候,確實是打了李曼青一個措手不及,但是李曼青畢竟在二十年前就是江湖一流的好手,這些年又在風不言的幫助下偷練了天魔教諸般奇功異法,早就身擠江湖一流。厲南星固然身手不凡,又身為天魔教的教主,但到底功力上無法跟李曼青相比。更何況,李曼青早就通過風不言摸透了幽冥鬼爪的諸般功法,出手的角度和招式無一不隱隱克製著這套功夫,讓厲南星直覺得越打越受束縛,卻偏偏又逃脫不能。
轉眼幾千招過去,眼見那白皙如玉卻能催命奪魂的手就要印上厲南星的天靈蓋,李曼青卻突然聽見了一聲久違的呼喚——“青青……”
“……青青,這就是天山雪蓮,我第一次見你便覺這世上隻有你才配得上這花,你且收了它好不好?”
“……青青,你累不累?沒事的,我在呢,天塌下來,我幫你頂著!”
“青青,你那些親戚全都不安好心,不若燒了這莊子,隨我去了罷!我帶你去看塞外飛雪,一樣笑傲天下。”
“青青,既然你舍不得這裏,我便幫你守住它……”
青青,青青,青青……這天下,統共隻有一人這樣叫她!李曼青僵直了身軀,一時間卻幾乎動彈不得,但那聲音卻如此清晰穩定,“青青,”那人說,“我回來了!”
李曼青倏地轉過身去,身後三丈外,一個渾身血汙的男人靠著牆壁坐著。他原本渾身的長毛不知何時都不見了,皮膚蒼白,而那雙眼睛卻一如當年的清澈如水。
“風,不,言?!”
“是的,青青,”風不言輕聲道,“我回來了!”
李曼青深深看著這個男人,眼神莫測難明,“你……”忽而腦中靈光一閃,“是厲南星幫你的?”再轉頭看去,卻發現厲南星早就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範圍。
風不言歎息道:“青青,你明知這毒,這毒是無藥可救的……”
李曼青哼了一聲:“當年你都可以用三百人來給你換血去毒,焉知不是現在又有了什麽新的歹毒的法子?”
風不言苦笑半晌,終於道:“原來,在你眼裏我竟是這樣一個人……早知道這樣,嘿,我還不如不要清醒。”
李曼青冷冷笑道:“風不言,你不用再對我花言巧語,從你偷走了我的女兒開始,我便再也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話!”
偷走女兒?早就閃到一邊的厲南星也不禁一愣,那麽李芸娘又是誰?
風不言卻深深看著李曼青,“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李曼青握緊了拳頭,臉色發青,而強力的克製卻隻有使她自己的身體不住顫抖,“我隻是不懂,”她輕聲道,“既然你要騙碧雲山莊的製香秘方,為什麽又要把我們的孩子偷走?她也是你的女兒啊!!”
風不言猛然一抬頭,蒼涼的笑聲頓時壓抑不住似的爆發出來,“騙!”他哈哈笑道,“騙你的方子!嘿嘿!哈!”一雙本已失去精神的眼睛突然射出犀利目光,“若我要騙你的方子,何必把天魔教的諸多秘籍搬家似的拿來給你看?何況以我的功力,若真要這個方子,你以為就憑你家這破爛地宮就真的阻得了我?再則你我當時恩愛正濃,你要什麽東西我不替你去取正如我要什麽東西你會不拿給我?若我真的要騙一早就開口了,何必‘偷’自己的女兒?”
他每說一句,李曼青的臉色就蒼白一分,此時終於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你,你為什麽……”
“為什麽?”風不言怒道,“當年我便提醒過你,你的這些親戚都不安好心,你卻要我幫你守住這江河日下的碧雲莊。我因此與你說守成之道必須擴張方是永久之計,偏偏又是你自己的婦人之仁,不忍對你那幫親戚家動手。我不想我們的女兒以後跟你一樣活得那麽累,況且當時天魔教內亂又起,我也怕她被天魔教裏的叛徒加害,所以才送走了她。但我還是怕你傷心,因此才抱了芸娘回來,隻盼日後風平浪靜了再把女兒偷偷接回來,共享一家天倫之樂。”頓了一頓,“非是我不告訴你我們女兒在哪裏,而是當時她的所在尚未穩妥,我怕你忍不住骨肉親情去探望反害了她,才隱而不說。況且後來你對芸娘便如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我隻當你已經想通了,誰知道你,你……”
“到了這時候你還騙我!”李曼青恨聲道,她那一雙瀲灩了天下秋水的明眸慢慢升騰起薄薄水霧,一雙流雲般的長袖一抖,頓時便如同兩塊沉甸甸的鐵板一樣緩緩向風不言壓下去,“你分明就是奉了厲勝男之命,潛入碧雲莊盜取碧雲香的!自始至終,你的心裏都隻有厲勝男一個,你喜歡的是她!從來就不是我,從來就沒有別人!”
厲南星大驚,掙紮著衝過來擋在風不言身前,“李莊主!莫說姑姑從未給言師下過這個命令,言師也終究是你的夫婿,你如何忍心……”
他的話尚未說完,自己卻被風不言一掌推開。
“不錯,我是喜歡過厲勝男,但那是在認識你之前!”風不言慘笑道,“而我對你的心意,永遠便如同當日送你雪蓮花的時候一樣!”
……“青青,這就是天山雪蓮,我第一次見你便覺這世上隻有你才配得上這花,你且收了它好不好?”……
李曼青顫抖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汙血的男人,她想他一定再騙她,一定的,就像從前每次的一樣,但是,但是!
無論如何,她愛過他,而現在,她依然沒有忘記他!
風不言眼中的光芒卻終於慢慢地再度消散下去,“我們的女兒……小心!”
“砰!”巨震讓整個地道似乎都跟著搖晃起來。
很久以後厲南星想,這個世上總有些事想忘卻是忘不掉的,總有些事是不想去知道卻偏偏還是知道了的,佛家說這個叫做因果,道家則稱其為劫數。而人一旦沾了滾滾紅塵,便總會遭遇這些,逃不開躲不掉,正如他與陸小鳳,李曼青與風不言……
實際上,當李芸娘撲上去的時候,他本該能夠事先有所提防的。隻是在聽說了李芸娘不是李曼青的女兒後,他總是下意識地避開去看那個女子的表情,也許是怕看見那種絕望,也許是他自己也覺得這是風不言的錯所以怕看見那種指責,更也許他是怕自己要正麵那個癡心女子的感情。所以當李芸娘撲上來,拚著一身的傷擊向李曼青時,厲南星完全措手不及。
李曼青也沒有想到這個連站起來都不能的養女,竟會對自己又一次下手,她更沒有想到,那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總覺得沒有什麽大用的養女,竟然會用江南霹靂堂最為歹毒的暗器雷霆萬鈞來對付自己!然而她最大的沒有想到,卻是——風不言會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住了李芸娘的偷襲。
誰也不相信,誰也沒有想到,但是事情偏偏就是這樣發生,然後痛才爆發出來。
“風不言!”猛然驚醒過來的李曼青無法克製地尖叫起來,“我不會讓你死的!你還欠我那麽多……你給我活著,活下來,活下來!”聲音突然嘶啞,“你想死麽?想用死來贖罪?沒那麽容易!”她說,卻控製不住自己的驚慌和顫抖,“沒那麽容易的!”
“青青……”但是一隻大手捂上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冬天,他幫她捂手那樣。可是血卻無休止地從他的口鼻間噴湧出來,滴到他們兩個人的手上,“我們的女兒……”他慢慢地說,“很好,”輕輕地笑,“像你!花家……想容……”
手伸上來似乎想撫摸李曼青的臉頰,又似乎想安慰地拍拍她,卻在那如玉的臉龐前一寸滑落下去……
隻一瞬間,李曼青的身體已然僵硬如鐵。
而另一邊,“哈哈哈……”李芸娘依舊在瘋狂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果然不是你們的女兒,果然不是!”笑聲轉為痛哭,“果然,我什麽都不是……”
厲南星的手動了動,他本想過去看看風不言的情況的,但當李曼青那突然僵硬的停頓印入眼簾,心中頓時一跳。看李曼青的動向,原來就是要風不言挾持自己的,想來也是野心不死欲染指天魔教。而當時風不言還在,因此他們尚有轉圜之地,但現在風不言猝死,隻怕再無善了。心思電轉,猛然一掌劈昏李芸娘,抱起她就迅速向地道另一頭掠去。他的反應不可謂之不快,然而身邊一陣清風拂過,再抬眼,那張毫無生氣的絕美麵孔就在前方不到一尺之間。
狹路相逢勇者為勝,厲南星將手中的李芸娘輕輕安放到旁邊的角落後,猛吸一口氣,“李莊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