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羽睫略顫了顫,厲南星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黑,隻在十丈開外有一簇小小的火堆,看那個樣子就似隨時都會滅掉一般。猛然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厲南星不由一下子就彈坐起來。但一摸身上,衣服卻還堪稱整齊,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一時便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唉,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厲南星略驚了驚,回過頭去。隻可惜那堆篝火遠了些,光線忽明忽暗,看得不甚清楚。但即便這樣,還是能覺察出一向得意洋洋氣派十足的那隻鳳凰,病懨懨的似乎不太對勁,“你……”
陸小鳳還是那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唉!我陸小鳳雖然風流,但總算還不下流,你真的以為我會卑鄙到趁你那什麽什麽的時候把你怎麽樣?甚至還打算自斷經脈……嘿,把我忒小看了也罷,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卻又何必?”
厲南星沉默了一會兒,歉然道:“對不住。”
“唉,這對不住可不用對我說。我是風流浪蕩慣了的,有些誤解便是我自己都不好解釋,隻是你貴為天魔教的教主,何必為些小事就生輕生念頭?”
厲南星的身軀一僵,哼聲道:“天魔教雖是江湖武林正道所不屑的邪門歪道,厲某不才忝為教主,但陸大俠若認為如此便能輕侮於我,我……”聲音嗄然而止,舌尖傳來的那麽清晰的血的腥鏽味,以厲南星浸淫藥毒那麽多年,隻一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緣故。
那人竟是用他的血幫自己解的香毒!倘若這樣的行為也叫做輕侮,他厲南星也委實叫做太狼心狗肺了!
他這裏話語突止,陸小鳳隔著微弱的光線看去卻恰是厲南星猛地一掌撐住額頭的動作,心一下子就似被針刺了般,“我……天魔教……唉!我什麽時候得罪過貴教?至於貴教一貫的風評,哼,江湖上還有人說我是采花大盜,厲教主莫不是因為這個所以才對陸某如此偏見?”
厲南星低著頭,好半晌才輕聲道:“這世上有些人,不怎麽會過日子,不怎麽懂感情,但他們卻擁有常人所不具備的天賦。比如醫,比如毒,比如被正道稱為‘奇技淫巧’的東西……而一開始,天魔教就是由他們建立的。說來其實無非是一些可憐人自己抱作一團,想法子活下去而以。”他歎息一聲,“誰知,誰知……”
“所謂懷壁其罪,天魔教多能人異士自然寶貝更多,別人不打你注意打誰主意啊?”陸小鳳實在聽不下去那人話裏的悲傷,於是轉開話題,“不過你說你們教眾都不怎麽懂感情,”沙啞地輕笑一聲,“是不是為了要暗示我些什麽啊?”
厲南星握緊了拳頭怒道:“厲某並未請閣下品評在下的私事!”又抿了抿唇,“奉勸陸大俠,別人的私事,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可是看見厲南星的怒氣,陸小鳳反而咧嘴笑了開來。他亂了!再沒有雲淡風清事不關己那種超然的姿態,嘿嘿嘿嘿,由此可見,自己在他的心裏也完全不是絲毫沒有任何影響的路人!有戲啊有戲!
“……總之,今日你救我一命,厲某他日定當竭力報答。”
“報答麽?”陸小鳳心中一喜,臉上卻是半點不露,“那倒也不必,隻需以後每逢清明,南星你來我墳上為我祭上一杯醇酒也就罷了。”
“……”
陸小鳳顫巍巍地咳嗽兩聲,“這碧雲山莊的碧雲妖香當真是,咳咳,當真是歹毒非常。唉,南星,為了救你,我可是……咳咳……可算是拚上老命了!倘若一時沒挺過去,南星,往後寂寥歲月,你可莫要忘了我!”
“……”
“哎,好歹我也救了你,你說一句陸小鳳我舍不得你死不行嗎?”
“……”
“就算不說,你表現一下你著急的樣子行不行?”
有過了好半晌,“我隻是不懂……”厲南星的聲音終於在黑暗裏響起來,但顯然已經恢複了他一貫的淡然自若,聲音清朗得如同春風拂麵。
陸小鳳不由自主地接口:“不懂什麽?”
“我聽你呼吸通暢顯然肺脈全無問題,氣脈悠長也明顯不是受了內傷,但你又咳嗽又氣喘籲籲的,究竟是為什麽呢?”
“……”過了好半晌,陸小鳳悶悶的聲音傳過來:“我在犯賤!”沒錯,他就是在犯賤。竟然當著天魔教教主而且還是天魔教曆代教主裏醫術最高明的這位的麵裝病,地上為什麽沒有洞呢,讓他鑽一下多好啊?
遠處那簇火的餘燼最後跳了跳,隨即就徹底熄滅了。
又過了一會兒,“……你費心用自己的血替我緩解香毒,而不是,不是……我心裏很承你的情。”厲南星卻在黑暗裏靜靜地說,“……其實能夠認識你,我很開心,但這情義隻是君子之交,你要的那種,我給不起……”
陸小鳳厚著臉皮笑道:“是給不起卻非不願給,是麽?”
厲南星愣了下苦笑道:“這又有什麽區別?”
陸小鳳微微笑道:“這其中區別可就大了。”搖頭晃腦,“若你還當我是輕侮於你的,自然就是不願給,那是說南星你心中一早已然拒絕得一幹二淨;但這給不起,嘿嘿,卻大大值得商榷了……”嘿嘿又笑了聲,硬把“南星其實你心中分明對我大有情意”這半句話吞下肚去,道:“況且你給不起隻是你的事情,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厲南星不由得簇起眉頭,“什麽?”
“你看,我既沒對你如何如何,也不曾要求你的回報,你既能一口回絕我,我自然也能不答應你放棄我的感情。”陸小鳳悠然道,“你是天魔教的教主沒錯,可惜你管得了你天魔教下子弟卻管不了我,你可以視你我之情為君子之交,卻終不能逼著我與你的想法一致。”嘿嘿嘿嘿地怪笑了兩聲,“拒絕我是你的事,要不要喜歡你卻是我的事,就算我一輩子等不到你的允諾卻還是要跟著你這也都是我陸小鳳的事情!嘿,厲教主便是手眼通天,卻也不能管到別人心中所想吧?”
一番話顛來倒去聽得厲南星簡直哭笑不得,“……這豈非是無賴行徑?”
“南星此言差矣!”陸小鳳說得無比認真非常動聽,“這正是陸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具體表現。”
厲南星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頭固然有些痛得厲害,但嘴角卻不知怎麽翹了起來。
看見那個淺淺的笑容,陸小鳳不知怎地隻覺得身上一股暖暖的氣流流動起來,總算他是情場高手,也知道依著厲南星的性子越是這時候反而要給他留個可以回旋的餘地,於是話題一轉,“我也算是江湖上有些資曆的了,貴教的‘幽冥鬼爪’好大名頭,隻是,似乎禁製也多了些。”
厲南星輕輕點了點頭,但隨即想起黑暗中陸小鳳看不見,於是道:“是。這幽冥鬼爪需童男修煉,必要以自身的元陽克製其中的陰毒,倘若元陽一散,修煉之人首先就會遭到毒性的反噬。”
陸小鳳心中叫了聲阿彌陀佛好在自己沒有闖下大禍,隨即又想起一件事:“那風不言又如何能娶妻生女?”
厲南星歎了口氣,“當年言師為了李莊主,尋了三百壯漢為其過血。硬生生廢了一身毒功,才能成的親。不過他驚才絕豔,天魔教其他武功典籍也算不少,重新修煉也沒有花太大工夫。”
陸小鳳吃了一驚,“三百個人,活生生的過血?”
厲南星聲音略冷,“三百個人的血若是都要用,那就是個湖了。言師隻是在他們身上各取少許,並不傷他們性命還有銀兩相贈,哼!其實人身上定期抽些血,對人身反有裨益,隻不過這種事情隻怕無人會信吧!”
“我信!”陸小鳳連忙說,“我就信!我每個月都會定期出些血,現在不是更活蹦亂跳健壯如牛?”
饒是厲南星的淡然,聽見這句“每個月都會定期出些血……”當時就再忍不住噴笑出來,一時又覺得太過齷齪想要強忍,結果就是笑氣走岔嗆咳不斷。
陸小鳳慢一拍反應過來,自己也覺得甚是丟臉,不過他臉皮厚慣了,反而一仰頭大聲笑了出來:“幸虧司空摘星那個猴精不在這裏,否則我陸小鳳這一世英名啊!”於是心滿意足,“可見老天還是對我頗有眷顧!”
厲南星咳得更厲害了。
陸小鳳心疼他咳個不停,忙幫他轉移思路,“既然貴教尚有其他典籍,你貴為教主,為什麽偏要挑這個,這個和尚練的功夫來修煉?”
厲南星好容易散掉胸口的笑氣,略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我無意留下厲家後嗣繼承天魔教!”天魔教本來就是一群可憐人為了活下去而組成的,如今既然成了他人覬覦的目標,自是再無存在的必要。所以到他這一代也就算了,等他也死了,誰愛爭誰爭去,厲家卻總算可以解脫。
陸小鳳的反應卻是差點衝口而出:“好事啊!”幸虧被他自己製止了。不過這個話題怎麽說都不好,隻好絞盡腦汁繼續轉換話題。
“啊,對了,剛才我在香房外麵看見風不言,活的風不言哦……”
厲南星渾身一震,“你說什麽?”
陸小鳳倒沒有想到會讓他有那麽大的反應,於是隻能重複了一遍:“風不言沒有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變成了一個渾身長毛脾氣暴戾的怪物,對了,而且功力極高,一伸手就殺了賀景天。嘿,不過你一定沒有料到,原來賀景天與徐斌本是師兄弟,他們一心謀奪碧雲山莊多年,這次卻反讓風不言殺了。”
厲南星卻對他後麵的話置若罔聞,隻是喃喃地道:“言師沒有死,沒有死!原來李曼芬,說的是真的……他沒有死!”
陸小鳳歎口氣,“但現在他這個樣子,真是比死了更慘,功力固然高絕,卻連自己女兒都不怎麽認識了。對了,你知道什麽是火焰蘭?”
“火焰蘭?!”厲南星有點接不上那人跳躍的思維,想了想才道,“那是我桃花穀獨有的一種蘭花,因長年被毒水灌溉,最後反成了解毒最好的藥物。先前為了避阿芙蓉的毒氣,我讓你服下的那藥丸裏就有火焰蘭的成分。怎麽了?”
陸小鳳咂咂嘴,那鮮明的苦味似乎又竄了上來,然後才道:“還好有這火焰蘭,否則陸小鳳隻怕真的要變成陸死鳳了。那風不言什麽都不記得,卻偏偏記得火焰蘭的味道,也幸虧我身上帶了火焰蘭的味道,他才放過我。”頗有些後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真不知道他這一生強橫的功力是怎麽練出來,給人開膛破肚就如切菜砍瓜一樣……你若是再見到他可千萬小心些,瘋子那是全無人情可講的。”
厲南星輕輕歎息了一聲,半晌才應道:“多謝你。”
陸小鳳扯嘴一笑,正要乘機賣乖,忽而心中警兆突現,但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什麽,身邊徑自掠過一道勁風,“風不言?!”
厲南星雖然聽陸小鳳說風不言未死卻變成了一個渾身長毛的怪物,但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言,言師?”雖然不願意相信,可是當他看見這長毛怪物看著自己的那熟悉的眼神,一時間以往的尊稱便脫口而出。可惜還沒有等他能夠完全確認,突然卻是要穴一痛,渾身僵硬再也動彈不得。
“幹什麽?”陸小鳳出離憤怒的聲音在地道裏響起來,“把人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