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但覺頭頂一陣疾風掠過,然後就看見場中多了一個“人”。

若非李芸娘先一步叫了出口“爹”這個字,隻怕誰都會把眼前這個怪物同“人”聯係到一起。他渾身漆黑,遍體長毛,布滿了須發的臉上便是眼睛鼻子都看不出來,更兼渾身僵硬卻偏偏力大無窮,隨手一揮便聽見賀景天一聲慘叫,那手臂卻已經硬生生斷了。

隻是眾人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見那怪物一把撈起賀景天的斷臂,啊嗚就是一口,直接塞進嘴裏大嚼起來。

饒是陸小鳳際遇非凡見多識廣,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身冷汗,而身邊的花想容卻又作了一個聰明女人的選擇——“唉!”一聲輕叫即便昏迷過去。

陸小鳳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鮮血和肉沫不斷從一團毛中間噴射出來,口中隻覺得一片又苦又澀的滋味,更有種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惡心感。

場中的賀景天同樣有這種惡心感,但他此刻更被恐懼所攫,再顧不得其他竟然轉身就跑。

“爹,別放過他!”李芸娘一聲利喝,“一個外人都留不得!”

那怪物發一聲喊,動作迅捷如電,若非陸小鳳的一雙天生賊眼,幾乎就看不出他行動的軌跡來。但即便如此,陸小鳳心中暗忖,要是自己對上這個怪物隻怕也沒有什麽好下場。偏偏花想容還昏迷著,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這時候,那個怪物已經掠到賀景天身後,又是一臂揮出,賀景天卻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徑往前躥了十多丈,忽然覺得心口處有些涼,再一低頭才發現心口早就多了一個洞,原本應該是心髒所在的地方已經涼颼颼貫穿了風進來……

那怪物口中嘎吱嘎吱咀嚼著什麽,陸小鳳已經沒有餘力再去作推測了,隻盼著那怪物沒有發現自己沒有發現花想容沒有……靠!結果他卻自己搶了出去,“住手!”

所謂大俠,有時候陸小鳳就想,如果不是笨蛋就是沽名釣譽的家夥,因為這絕非一個旱澇保收的好職業,沒有足夠的愚蠢要不就是足夠的陰險,是做不好一個大俠的。陸小鳳還記得有一位姓古的哲人曾經說過,英雄總是寂寞的!而其實,大俠總是後悔的,比如現在,陸大俠就正在體驗這個感覺。

那些人是誰誰誰,他陸小鳳又不認識;那些人跟誰誰誰有什麽關係,又不是跟他陸小鳳有關係;那些人自己跑到這裏來送死,又不是他陸小鳳逼著他們來的;那些人要被妖怪吃掉,又不是被他陸小鳳吃掉;那些人的胳膊腿眼睛或者心肝肺都要被吃掉,又不是他陸小鳳推薦那個妖怪的……因此所以為什麽,他陸小鳳要跳出來呢?

好吧,因為他是大俠。

“住手!”陸小鳳大喝一聲掠出去,以彈指之差從怪物爪下將一名江湖人士拎著後領拽出去。然後他就跟毛發糾結的那團毛球中的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看了個正著。

“原來他是有眼睛的!”陸小鳳自己也知道這時候不該去想些有的沒的,但這一刻卻偏偏隻有這一個念頭:有眼睛,眼睛裏有精光不混濁,這是人,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就好辦,陸小鳳頓時膽氣壯了。

“風不言!”陸小鳳叫道,“你是風不言!”

但那怪物不吭一聲,隻是仍用精光閃閃的眼睛看著陸小鳳,陸小鳳正心裏七上八下得厲害,卻見那怪物突然轉過頭去,向地上另外躺著的一個江湖人的腦袋直插下去。

“住手!”陸小鳳急忙大叫,名動江湖的靈犀一指直往那怪物的肩井穴點下去。誰知道他那就連司空摘星有時候都不得不佩服一下的輕功竟然完全沒有作用,他眼睜睜看著那怪物的要穴就在自己指尖三寸處滑過去,又眼睜睜看著那怪物一爪插入地下倒黴的江湖某人的腦袋瓜中,腦漿四溢,腥臭惡心到簡直令人發指。

而另一邊,李芸娘也大不滿意,“爹,你為什麽不殺了這個人?!”她喝呼的口氣哪裏像是跟自己的爹在說話,簡直就是對下人的命令,“我命令你殺了他!”

陸小鳳不由得打個寒顫,來不及想自己跟這位大小姐到底有什麽仇,隻是腳下卻越發施力,“風不言,住手!不能再殺了!你清醒些!”

也不知是陸小鳳家山有福還是風不言這時候真的清醒了些,聽了陸小鳳的說話,竟然真的就停下手來,一雙毛團中的眼睛熱切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再度被他看得發毛,小心翼翼先把僅存的兩個倒黴鬼踢到一旁,然後才問:“你到底是不是風不言?”

“爹!”李芸娘厲喝,“殺了他,他是外人!”

那毛團突然動動,向著陸小鳳身側湊過來,然後一個生硬粗嘎的聲音從毛發中傳出來,“不是,外人!他的味道,記得的!不是外人!”怪物說,“是內人!”

陸小鳳差點一頭栽下去,“誰是你的內人!!!!”

怪物卻越發湊過來,“你的味道,熟悉!”他生硬地說,“很熟悉。”

陸小鳳突然從毛團中看見一個大大的洞,惡臭的氣息從洞裏往外噴著,然後才意識到這是人的嘴巴,“哈哈哈,有,有火焰蘭,對,火焰蘭的香氣!嘎嘎嘎,不是外人!是內人!”

陸小鳳和李芸娘幾乎同時被他氣死,但陸小鳳總算反應快了一些,顧不得惱火搶著就問:“你到底是不是風不言,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死了嗎?你……”

“爹!”李芸娘這才意識到事情的糟糕,但又知道這時候不能再給那個怪物刺激,於是連忙換了個內容,“你先過來幫我把穴道解開!”

陸小鳳哪裏肯讓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溜走,也顧不得臭不臭羞不羞的問題,急急攔著怪物,“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風不言,嘿,我身上,對,有火焰蘭的香氣,內人!內人誒!”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異變又生。第一次當別人都以為他昏過去的他裝昏,第二次當別人都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卻是裝死,這樣的人才當然就是聖心秀士徐斌。

這時僅剩的那兩個倒黴鬼還在昏迷著,李芸娘被厲南星點了穴道坐在地上,花想容還在草叢裏也不知道真昏假昏,陸小鳳卻又那麽巧地擋在怪物身前,這樣的機會簡直千載難逢,徐斌用盡自己的力氣彈跳起來,隻一彈指的工夫就把手掐在了李芸娘的脖子上,“把,把幽冥鬼爪的解藥交出來!”

眾人俱是一愣,就算是李芸娘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被這個小人劫持,一時間場中反而安靜下來,直到怪物忍不住發出“吼!”一聲的怒喝,然後陸小鳳就看見一道黑影掠過去。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陸小鳳大喝一聲:“別殺他!”

而當時,怪物的手指都已經插入了徐斌的頭皮裏。也算是陸小鳳喊得及時,那怪物不知怎地,竟也尤其聽他的話,乖乖回答:“不殺不殺,沒有殺。”手底下卻毫不憐香惜玉地把李芸娘像塊破布一般隨便在地上直拖出去,“不殺不殺……嘿嘿……”同時手指輕彈解開李芸娘的穴道,“沒有殺。”

陸小鳳忙把嚇得已經失禁的徐斌拎起來扔向花想容所在的草叢中,口中鍥而不舍地追問:“你到底是不是風不言,你怎麽會變成這樣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怪物怔怔愣住,“風,風不言,”他反問,“我叫作風不言嗎?”他看看陸小鳳,又回頭看看柳眉倒豎的李芸娘,“風,不,言?”猛地發一聲喊,就像突然出現的一般,轉瞬又突然地跑掉了。

陸小鳳見機也算得快了,一見他要跑就展開身法急追上去。誰知道他的輕功跟那老怪物到底還有距離,不過幾個騰挪,眼前再也看不見那怪物的身影。

而等他再度迅速地回到香房門口,就連李芸娘也不見了蹤影。

深吸一口氣,陸小鳳強壓下心頭惱火,繼續漾起燦爛的酒窩,“花想容你睡夠了沒有?”

草叢一陣亂動,然後花想容憤怒的聲音傳出來,“陸小雞,還不趕快死過來幫忙?你撂下的爛攤子要老娘收拾麽?”

“啪!”這一次,陸小鳳終於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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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用金針壓住了他的毒血,原來他得以不死的秘密無非就是心髒長得偏了。哼,聖心秀士,歪心惡士才對!”花想容也顧不得世家大小姐的儀態了,就連臉上沾了土都不去抹,徑自拿著一把金針往被剝得光光的徐斌背上插。

而半天得不到回音,花想容忍不住扭頭去看陸小鳳,“你在那裏傻站著幹嗎?還不趕快用內裏護住他的心脈,要問什麽趕快,他活不了一炷香的時間了。”

陸小鳳下意識地摸摸胡子,立刻躥了過來,在徐斌身前盤膝坐下,“大夫,怎麽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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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斌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陸小鳳那雙桃花大眼,如眉毛一般神采飛揚的兩撇胡子卻遮不住燦爛的兩枚酒窩。這個人,能讓人看著他就覺得能夠活下來真好。隻可惜,徐斌自己知自己事,毒血已經快要克製不住了——原本被賀景天一掌拍下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強留最後一口氣隻是因為不忿。他一輩子被賀景天壓在頭上,處處被他利用,就連最後都要死在這個人的手上,他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他裝死,隻是想作臨死一搏與賀景天同歸於盡。但世事變化就是如此無常,誰也不知道會出來一個如此可怕的怪物,誰也不知道會有人用這樣可怕的手段取人性命。而等到賀景天被人殺了,挖了心髒,徐斌突然就不知道這口氣憋著還有什麽意義了。

“賀景天是我的師兄,但這件事我們從來沒有對外說過,嘿!他想謀奪碧雲山莊真是好多年啦,但他偏偏就是得不到李曼青的歡心,李曼青寧可嫁給江湖浪子風不言也不要青梅竹馬的他!”徐斌吸了口氣,也不用陸小鳳問,便徑自道,“賀景天從此就沒有一天快活過,所以他來找我,要我幫他奪取碧雲山莊一解心頭之恨。但李曼青向來謹慎,若知道我們是師兄弟,又分別娶了她的妹妹和師妹,定然心懷警惕,因此才要我暗中行事,表麵上裝作跟他有仇。嘿,倘若日後真能取下碧雲山莊,自然他與我好處各半……”說到這裏,徐斌不由氣喘起來,陸小鳳連忙又輸了一道真氣過去。

“……風不言其實就是幽冥鬼爪,還是我無意中查到了告訴他的,他本想就此發難,誰知道李曼芬卻無意中發現,李曼青正用風不言從魔教裏偷出來的秘方改製碧雲香,令其再不僅隻是香料媚藥,而是能控製人思想,把人變作傀儡的迷香……咳,咳咳,咳咳咳咳……”

陸小鳳正要再輸入真氣,卻見花想容搖了搖頭,用金針在徐斌天靈穴上緩緩探入,“你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隻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我們會幫你!”

徐斌歎了口氣,“人之將死……算了,你們若有心,就把那什麽香盡數毀了吧,嘿!沒想到賀景天跟風不言鬥了一輩子,結果還是死在他的手裏,而風不言,贏了嗎?”他喃喃道,“贏了嗎?”

一口鮮血噴出,這次是死得徹底了!

陸小鳳慢慢收回自己的雙手,忽而問道:“有沒有什麽藥,吃了以後,本來心性挺好的一個人,結果卻突然倒行逆施,變成了無惡不作的壞人?”

花想容看著徐斌的屍身哼了一聲,“有沒有這種藥我是不知道,我隻知道這世上,偽君子可比吃錯藥的人,多得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