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地歸京

馬車頂上的落雪隨著南行逐漸消融,阿雀的臉色也慢慢好轉。

賀寧懸著的心仍不敢放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懷中的幼女。

“等過了淩霄關,再行兩日就能到京城,到時立刻去請回春堂的醫師,阿雀定會好起來。你先歇一歇,養養神。”林濟琅抬手想接過阿雀,賀寧猶豫了一瞬,還是鬆開手將繈褓遞給他。

林濟琅接過,輕輕搖晃著手臂,低聲說:“原不想你們車馬勞頓與我一道回京述職,可惜巍州尋不到良醫能治好阿雀,隻能冒險走這一遭。”

“好在阿雀命硬,挺過了前幾日,否則真是……”賀寧紅了眼眶。

她秋日裏生下這對龍鳳,不想幼女從胎裏帶了病,時常臉色蒼白、呼吸不暢,幾次厥過去,嚇得林濟琅夫婦膽戰心驚。

“停車。”賀寧揚聲道,“我去瞧瞧阿鶴他們。”

長子林翱、長女林翡帶著龍鳳胎中的幼子在另一輛馬車上。即便有婢子仆從,他們也始終親力親為,悉心照料幼弟。

感覺到馬車停住,林翡確認阿兄已將阿鶴裹了個嚴實,才掀開厚重的氈簾張望。

見阿娘走來,她問道:“阿娘,阿雀可好些了?”

賀寧頷首,站在馬車前向裏張望:“阿鶴在睡?”

“是。待他醒了,阿兄再抱去給您。他這一路上不是吃,就是睡,安穩得很。”她露出稚氣的笑來。

“好。再行三五十裏就有驛站,今夜能安生睡一

覺。外頭冷,簾子放下吧。”

林翡依言放下氈簾,回過身問阿兄:“風刮在臉上不疼,哈出的白氣也少多了,咱們是已到了南邊?”

她五歲有餘,打記事起還是頭一次離開巍州。

林翱長她七歲,已是翩翩少年,三年前隨阿耶回過京。

“快了,等翻過淩霄關,還要更暖和些。”

她點點頭,想起巍州醫師所言:“那阿雀的病就好得更快了。”

林翱笑笑,騰出一隻手去摸摸她的頭。

晏如陶,小名阿適。

秋末在他阿娘熹平長公主辦的賞菊宴上,他聽好友李擎說起表弟妹是龍鳳胎,很是好奇。

李擎之父李宣威先是因內兄林濟琅入了官家的眼,後在平叛中立下大功得到重用。新貴雖不入世家眼,但近年頗受官家重視,因而李大郎自幼便和晏如陶相識。

一個舞槍弄棒雞飛狗跳,一個招貓鬥狗最厭規矩,長公主和李家主母林雪青亦很是投契——常常分享一些治兒秘技。

當時李擎大嚼著一塊杏脯:“我家小弟剛冒了牙,白白小小,米粒似的,我趁阿娘沒注意偷偷摸了下。”

晏如陶想到自己的門牙正晃悠,用胳膊肘搗了搗李擎:“你別折騰我,我可不想豁著牙給阿舅拜年。”

李擎吃吃笑著:“我聽我阿娘說,年末我阿舅一家來京。前日得信兒舅母生了一對龍鳳,到時帶你一見。”

晏如陶登時來了精神:“阿舅的雙生皇子樣貌極似,專用不同

的衣裳區分,若是我自己的兄弟,倒可換衣裳來玩!”

忽然又沒了喜色,搖了搖頭:“隻可惜幼弟春日裏病殤,阿舅很是傷心。”

李擎也有些感歎:“巍州至京城路途遙遠,還望一雙弟妹平安。”

平王幼女端華郡主湊了過來,問他們為何垂頭喪氣,李擎隻說擔心阿舅家從北地歸京艱難。

端華也不細問,隻說待林家安頓好後,務必請她暖宅。

晏如陶央求端華將他一同帶去,端華揪了揪他的鼻尖:“我可管不住你,屆時自有你阿娘領著你。”

晏如陶心想,阿娘一到冬日便貓在房裏,揣著暖爐誰請都不去,除了除夕能讓她挪個窩,其他什麽賞雪賞梅的帖子都推了,端華阿姊竟連這都忘了。

誰知隆冬清晨,前夜剛落了大雪,晏如陶便被乳母張氏叫醒,說是長公主身邊的晴芳過來傳話,今日要赴宴。

晏如陶驀地想起林家的龍鳳胎,一骨碌爬了起來,張氏本來還擔心小祖宗不願起,不禁納悶他竟如此積極。

正在梳妝的長公主被鑽進房中的晏如陶嚇了一跳,瞧著這紅彤彤的一團哭笑不得:“是誰給你穿這麽一身?”

晏如陶將臉一揚:“阿娘,人家家裏新添人丁,又是一對龍鳳,多大的喜事!”張氏怕長公主怪罪,連忙說:“奴婢這就帶郎君換衣裳。”

熹平被兒子逗得樂不可支:“你消息這麽靈通,是要把自個兒當成紅封遞過去?到時

你再滾到雪堆裏玩,我可一眼就看到了。”

又對張氏道:“不必再換了,給他披條深色的氅子壓一壓。”

待長公主一行到了林家,賀寧親至門前相迎。

她聽聞因駙馬三年前冬日忽發急症去世,此後熹平長公主每入冬季便深居簡出,自己雖下了帖子邀請,卻沒料到長公主能賞光,因此格外恭敬熱情。

二人多年前便相識,當時熹平是眾星捧月的公主,賀寧是先帝侍中賀逋的獨女,昔日會麵都是在先帝身邊。今日一見,不禁生出幾分感懷,少不得感懷先帝,歎息時光如流水。如今熹平已成孀居的長公主,賀寧成了巍州刺史夫人。

熹平落座,同賀寧聊起從巍州歸京一路上的見聞。

“如此靈秀的小郎君,一瞧便知是長公主的兒郎,眉眼間極具長公主的風姿。”賀寧這讚譽確出自真心,那小郎君一直衝她笑盈盈,稚子一雙黑瞳直叫人心都化了,讓新誕子女的賀寧忍不住心生喜愛。

誰能想到晏如陶的討喜是因為迫不及待瞧瞧她的一對兒女。

熹平歎道:“你該問問端華,這小子有多磨人!你隻是初見,還能勉強說他一句靈秀。”

晏如陶極其配合,“哀怨”地看了一眼他娘,逗得在座婦人皆掩口而笑。

“說到兒女,我可真是羨慕林夫人,真是福澤深厚之人,一對小兒女不知今日可否得見?”

說話的是宜安郡主,先帝第六子襄王之女,嫁給

安陵唐家次子唐屹。前年唐屹外放瀘州任通判,宜安郡主也隨他赴任。

各地長官每隔三年回京述職,因此今年年末京中格外熱鬧。

賀寧聽人提到自己的子女,自然是歡欣的,隻是延醫問藥數日,幼女堪堪痊愈,她方能安心著手宴請賓客。

但正值隆冬,又才下過雪,實在不敢將他們抱出來見人。

這些貴女她亦不敢開罪。原本她隻想請些新貴同僚,不曾想熹平長公主和兩位郡主都賞臉前來。

雖已是費心張羅布置,但皇家女、世家婦一入廳堂,還是襯得林家寒素樸陋,賀寧難免不自在。

“郡主過譽了。隻是近來他們身子不大好,恐掃了各位的興,還望郡主多多包涵。”

林雪青也連忙附和。

宜安郡主知趣,關心了幾句,又起了另一個話頭:“去年阿宛入宮時你我都不在京城,昨日我去拜見主上,碰巧遇到她,她很是想念你這阿姊呢!”

賀寧出自慶州賀家,賀宛是她的堂妹,去年入宮做了美人。

賀寧剛回京城就聽說她已有孕,主上封她為列榮,還許諾若生皇子,便可升充華,人人都說這賀列榮分去了薛淑儀的三分寵愛。

話雖如此,賀寧倒覺得未必。

薛淑儀三年前誕下一對雙生皇子,主上大赦天下,此後又生下九皇子,雖然雙生中的幼子七皇子不幸早殤,但主上疼愛聰慧的六皇子是出了名的。

母子倆都聖寵不衰,賀宛如何能同薛淑

儀相提並論?

這個堂妹比她小近十歲,並不算相熟,想來隻是宜安郡主隨口說起。

賀家數十年前還在世家中排得上名號,近年卻已式微,除了賀寧的父親賀逋侍奉過先帝,其他賀家人在朝中地位已可忽略不計。

倒是這賀宛心思“靈巧”,不知借了誰的東風遇到主上,得以入宮。眼下不少人說賀家因生了個好女郎,才不至落入末流。

但賀寧麵上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頷首道:“多謝列榮掛念。臣婦卑微,難以入宮同列榮相見,隻願列榮平安康健,為主上誕下血脈。”

宜安撫了撫鬢角,矜持地點了點頭。

其餘新貴夫人識相地接過話頭,簇擁著宜安郡主,關心起宮中的貴人們。

賀寧掛著笑,心中卻百味雜陳。

她幼年也是被耶娘捧在掌心,感受過家族最後的一絲光亮,緊接著便跌落塵埃之中。

她同夫婿一道輾轉各地,於田疇溝洫中立身,經南霜北雪的磋磨,自認性情之堅毅,見識之廣博,世間不少男子亦要輸她幾分。

廿年彈指過,她驟然回到這金堆玉砌的富貴鄉中,熟稔又陌生。她心知須在京中立足,即便不願夤緣攀附,也該殷勤周到,盡快融入。

幼年的禮儀教養她從不曾忘,表麵看上去,她似乎和這些貴女無異。可隻有她心裏知道,自己與她們不是一路人。

熹平抿了一口茗茶,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宜安,

也不聽她們聊些什麽,扭頭問起賀寧兒女。

一旁失望的晏如陶偷偷衝李擎使了使眼色,二人同各自阿娘說了一聲賞雪,便溜了出去,雖然身後跟著婢女,但好歹是得了個機會。

李擎自恃表親身份與年幼不忌,領著晏如陶往後院去,守在後院門口的仆役們自然也不好攔。

“我來過兩回,錯不了。我阿娘同舅媽說話時我聽了一耳朵,幼妹八字貴重,幼年卻多病痛磨難,專起了這樣一個小名來壓一壓。”

晏如陶對此種說法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隻問了問病情,得知已大好便點了點頭。

“阿雀病愈後,便和阿鶴一齊放在東跨院裏養著,我帶你繞過去,省得遇見旁的人問起。”李擎大言不慚,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

兩人在花園裏東繞西藏甩掉了婢女後,他領著晏如陶一頭紮進了西跨院,進了門迎麵撞上小丫鬟秋荻。

“李大郎君好。”秋荻不過八九歲大,梳著雙丫髻,因見過李擎兩回便記下了。

李擎滿以為自己找對地方了,點點頭道:“阿弟、阿妹在裏麵嗎?我去看看他們。”

秋荻低著頭不知如何應答。

隻聽傳來一聲:“長嶺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