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連榷倚在床頭,腿上放著平板,屏幕上是一份掃描件,正是小詵和柳平川說至關重要的那本工作日誌,雖然白天的時候施誠人說暫時不方便讓連榷查看,但架不住1534跟他們更親近些,連榷才走出科研中心不久,1534就把材料發了過來。

中午帶賽天寶去一家有名的店打卡了鐵板燒,下午回家後連榷便一直在看父親的工作日誌。日誌很厚,裏頭常常涉及專業術語,連榷看得很慢。

十點半的時候,常曉玫在微信上戳了連榷。

連榷刻意避開方坤的事,常曉玫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追著連榷逼問案情,他想常曉玫應該已經冷靜了下來,至少常曉玫已經不是之前那種天塌地陷的崩潰狀態了。

連榷:什麽時候回來?

常曉玫:明天早上就到了。

常曉玫:我聽施誠人說了,知道小詵的事了。你不要太擔心,我看小詵還是好好的。

連榷:知道。

常曉玫又安慰了連榷幾句,就下線了。她沒有提連詵對她施加精神控製時她內心的恐懼,她知道小詵沒有殺意,但真真切切體會過精神控製後,她才明白精神控製到底有多可怕。如果這種能力變成了可以批量造就的武器,世界將變得混亂不堪。

常曉玫的思緒也是混亂的,她做著關於王旭的夢,疲累地睡著了。

連榷沒有睡,小詵和柳平川對話中的“他”令他很在意。

他其實有個猜測——在1500提到他的計劃時,1500說過這麽一句話:“......如果說有誰的能力能在那家夥之上,估計隻有1507了吧,但1507也出現了人格分化、主次意識相爭的情況......”

什麽是人格分化?在小詵的大腦中,有兩個人格?還是更多?主次意識相爭,主意識勝了會如何,敗了又會如何?

連榷想得頭疼,順手拿過紙筆在紙上劃拉,寫下他想到的人,整理這些人的關係,然後挨個思考這個人物的作用。他依照時間線往下捋,從爺爺連撼、最開始的梁稚——在這裏用“梁稚1”表示,然後是柳漢芳、彼得洛夫、存在感不強的李老師,之後就是父親,他和弟弟小詵、柳平川、死去的梁稚(梁稚2)和1500,這些人結成了緊密的關係網,而後才是賽天寶、1534、溫庭煙等人......連榷看著關係圖,並不滿意,裏頭的邏輯還不夠嚴密,比如秦尚,圍繞著他和彼得洛夫之間的,還是一片空白。

“哼哼嗯......”睡夢中的賽天寶突然發出哼唧聲,連榷從沉思中抽離,探身去看賽天寶的情況。

本來連媽媽是安排賽天寶睡連詵的房間,但賽天寶不好意思,就在連榷房間打地鋪。小被子鬆鬆軟軟,夏日吹著空調打地鋪也是爽事一件,隻是賽天寶好像陷入了噩夢中,眉頭皺著,整張臉都皺著,手緊緊攥成拳頭,很是不安地掙了掙,然後蹬開了小被子,露出了潔白的肚皮。

連榷把平板放到一邊,伸出手去替賽天寶把被子扯好,順便摸了摸賽天寶的頭,賽天寶哼唧聲小了些,連榷放下心來,但不一會兒,賽天寶又蹬開了被子,手腳劃動著,似乎在掙脫什麽,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賽天寶?”連榷瞅著不行,下床推賽天寶,“賽天寶,醒醒。醒醒。”

“......”賽天寶給他推醒了,猛地一顫,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滴溜圓,有些瘮人,臉上寫滿了驚慌和害怕,像是憋著了,大口大口喘著氣。

“賽天寶?”連榷心急又心疼,抬手把貼在賽天寶臉側的濕頭發撥到他耳後,“沒事了沒事了,做噩夢了?”

賽天寶怔怔地看著連榷,呆愣了好幾秒,好像還沒意識到自己醒了,“啊......?”

連榷哭笑不得。“你睡傻了,做夢了。”

“......什麽夢?”

“我哪知道什麽夢。你迷糊了,去,洗把臉去。”連榷把站起來,再一使勁把賽天寶從被窩裏拉出來。

“哦。”賽天寶暈暈乎乎地出去了,用冷水抹了把臉,確實清醒了不少。賽天寶捧著毛巾,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發呆。

鏡子裏的人很瘦,瘦瘦高高的,套著寬大的睡衣,像跟竹竿兒似的,好像一陣大風就能給吹折了。腦補自己“哢吧”折了的樣子,有些好笑,賽天寶扯了扯嘴角,又笑不出來,鏡子裏的人雖然嘴角在動,但眼裏依舊滿是驚惶,讓賽天寶想起有時候看過賣野味的人殺兔子的場景。那隻兔子拿出全部的力氣掙動,一聲高過一聲地叫喚,但無濟於事,劊子手手起刀落,兔子死了,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用力過度使得血管爆開,兔子眼裏流出紅色的血淚。

剛剛的夢裏,也有這麽一隻兔子。兔子從血泊裏站起來,血淚倒流,兔子嗤嗤地笑了,發出梁稚的聲音,說——

賽天寶猛地低下頭掬了兩把冷水,用力搓了搓臉,直到把臉都搓紅了。

兔子說:我還沒死。

瘮人!晦氣!討厭又惡心的夢!賽天寶把毛巾擰幹放好,調整好表情,走回房間。

連榷又倚在床頭看平板,屋子裏開著一盞閱讀燈,光線昏黃溫暖。賽天寶踩上自己的地鋪,但一點兒睡意沒有了,他甚至不想躺下,但這個時間點了除了睡覺還能幹嘛呢。

連榷奇怪賽天寶怎麽一直杵著,“賽天寶?”

“沒事沒事,我站著吹吹風。”賽天寶不想連榷又擔心他,一秒臥倒,隻是躺進被窩裏後,惴惴不安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好像從暗處的角落裏,隨時會跑出一隻血淋淋的兔子。

連榷要是看不出賽天寶的異樣,他這眼睛跟又瞎了有什麽區別。連榷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賽天寶上來聊聊。

賽天寶一點兒糾結沒有,抱著自己的小薄被麻利地爬上床,窩在連榷身邊。

“你在看那個筆記嗎?”賽天寶看到平板上的內容。

“嗯。”連榷調整了下姿勢,把平板往賽天寶那邊推了推,“看了一半了。”

賽天寶掃了一眼,上頭有文字,還有簡筆,一堆化學符號和公式,僅有的文字還夾雜著大量的專業術語。

“......什麽、什麽醇?”賽天寶費勁辨識了一會兒,越看越震驚,“你都看得懂嗎?”

連榷垂眸,與半躺著的賽天寶對上目光,這個姿勢他很方便抬手薅賽天寶的腦袋——他也確實這麽做了,“看不懂的,我又不是專業的。”

“那你一副思考的樣子,我以為你都看懂了。”

“我是在想這個東西,你看。”連榷指著筆記靠著內縫的位置,有一個數字6,數字的右上角,還有一個小小的圈。連榷往前翻動筆記,指出好幾個有數字的地方,這些數字幾乎都在角落裏,在都是字的筆記中一點兒不突兀,但仔細看,就會發覺不協調感。

“6?1......1......8......咦,又有一個帶小圈圈的,4?”賽天寶來了興致,“這是什麽意思?”

連榷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隨手寫的。”

“不可能吧,隨手寫的怎麽能寫在內縫裏呢,得掰著本子把本子撐開才能寫到這麽裏頭的位置呢!而且這些數字都是零散的、單獨的,肯定有什麽含義!”賽天寶盤腿坐起來,一邊分析一邊點頭,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我說得對不對?”

“很對。”

“但不知道這個數字是什麽意思。”賽天寶泄氣。

“問題不大,不用著急。”連榷其實還發現了更多的細節,比如數字“4”的寫法與筆記上的字跡有些出入,仔細對照後,能得出一個結論——這些數字並非筆記主人寫的。那會是誰寫的?連榷思考著。

賽天寶也靜靜沉思著,兩人好一會兒沒說話。左右眼下這條線索也不是很重要,連榷動了一天腦,也疲累了,他想起賽天寶的噩夢來,問他:“剛剛夢見什麽了?”

“不記得了。”賽天寶不願意再回想那隻詭異的兔子。

連榷敏感地察覺賽天寶是不想說,但他理所當然地歸結為賽天寶是被噩夢嚇到了,於是連榷關掉資料,轉而打開視頻軟件,“找個電影看怎麽樣?我很久沒‘看’電影了。”聽倒是聽過不少電影。

“可、可以啊,我也很久沒看過電影了。”

“想看什麽?”連榷打開影庫主頁,兩人瀏覽一部部電影的名字,最後選了一部歡樂的喜劇片,講的是一對雙胞胎在一場驚雷中得到了與他人交換了身體的能力,他們不停變成別人、體驗不同的容貌和不同的人生,但後來這個能力不再受控製了,於是兄弟倆把小鎮鬧得雞飛狗跳。電影評分很高,笑點不斷,但看著看著,賽天寶的注意力就飄遠了。

電影裏不停變換身份的情節,總讓賽天寶想到“容器”。

他是梁稚的容器。

梁稚真的死了嗎?夢裏的兔子為什麽會說“我還沒死”這樣的話?那兩個綠製服的實驗體,從梁稚後脖子上挖掉了什麽?賽天寶越想,越陷入梁稚會複活的恐慌中。

“在想什麽?”連榷突然出聲,嚇了賽天寶一跳。

連榷無奈,賽天寶還沒意識到自己拽著他的衣角,連榷隻好自己把睡衣從賽天寶手裏解救出來。

“嘿嘿。”賽天寶尬尷地笑了笑,他想得入了神,還以為自己揪著被子呢。

連榷也半躺下,跟賽天寶麵對麵。“你一整天都很不安。”

“沒有。”賽天寶嘴快,立刻反駁,但在連榷的注視下,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

“你是不是不會再去特情處了?”賽天寶猶猶豫豫,小聲道,“以後就隻有我自己在那了,感覺就是從一個基地,到另一個基地。”

“怎麽會隻有你呢?”連榷安慰他,“1534也在。”

“他已經是正常人了啊。”賽天寶看向還在繼續播放的電影,有些羨慕。

連榷幹脆關了電影,“你也是正常的。”

“可是,如果說,我控製不了呢?”賽天寶還是不想提他的夢,連榷說不定會說“夢和現實是相反的”,或者會說他“想太多”,但賽天寶總覺得這個夢是一個預示。“如果梁稚還活著呢?”

“那有不代表你就會變成梁稚。在基地的時候,你不是抵擋住了嗎?”連榷把一隻胳膊墊在腦袋底下,看著賽天寶,“你不要想太多。是不是夢到梁稚了?夢和現實是相反的。”

哈,果然說了。賽天寶心裏偷笑。

“怎麽了?”連榷看著賽天寶突然笑彎了的眼睛,不明所以。

“沒有。”賽天寶搖搖腦袋,頭發在枕頭上蹭亂了。

兩人麵對麵躺著。

這個晚上,月光很亮,透過淺色的窗簾,落在連榷的背上、賽天寶的臉上,像明月就青山,像清輝落銀盤。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