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意蜷縮在角落裏,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力呼吸,生怕彼得洛夫注意到他。
彼得洛夫已經瘋了,他一會兒跑到實驗台前坐著,一會兒跑到存放“展品”的玻璃罐前駐足欣賞,他欣慰又眷戀地撫摸著屋子裏的東西,每一樣都是他的寶貝,都讓他愛不釋手。在屋子裏來來去去,彼得洛夫專注而溫柔地念念有詞著:“多美啊,多美的世界啊......這顆腦子真漂亮......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能做到的......”
彼得洛夫是因為精神力瘋的。起先症狀很不明顯,但越到後來,他自言自語地時間越長,尤其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但麵對基地的工作、麵對其他人,彼得洛夫又表現得很理智,很冷靜,他能有條不紊地處理事務,從頭到尾見證他截然不同的兩麵的,隻有在他收藏室裏唯一的活人——聞意。
聞意已經知道了,他是彼得洛夫相中的,“漂亮的容器”,他被擺放進這間收藏室裏,接受著實驗,為的就是在這種時候接納彼得洛夫的精神力。彼得洛夫是有先見之明的,他預感到了自己的身體在常年的工作和精神力的影響下一定會早早衰敗,隻是他或許也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般瘋瘋癲癲的樣子。
聞意知道這大概是個機會,把握住了,就能逃出去,可是他被囚在這裏有些久了,扮演一尊不會動的漂亮人偶好像成了本能,他看著彼得洛夫詭異的行為,卻本能地一動不敢動。
直到——
“我的容器呢?”彼得洛夫四下尋找著什麽,“在哪裏,在哪裏?”
聞意更用力把自己往角落裏藏,但牆角就那麽大,他再怎麽縮,也不可能把自己變成螞蟻跑掉的。讓他驚慌不安的,是他已經能感受到精神力了,他能感受到,彼得洛夫的精神力一點一點飄出原本的軀體,慢慢地,像是聞到了他的味道,匯成一束束,向聞意躲藏的角落飄來。
彼得洛夫的身體立在桌邊不動了,但他的精神力越來越靈活,像是有眼睛、有意識地追著聞意跑,聞意躲閃著跑到屋子裏的另一邊,架子上的玻璃器皿被他撞碎了,聞意看著一地的玻璃碎片愣了愣,而後眼裏升起光彩,徒手抓了一塊鋒利的碎片。
“別、別過來......”
精神力繞開他揮動的手,聞意手一折,碎片的尖峰向著自己,這一刻,他下定決心了,這種生死不由人的日子,已經受夠了。
脖子到鎖骨,斜著劃開了一刀,不夠深,血流出來的味道似乎刺激了彼得洛夫的精神力,連他僵直了的身體都動了動腦袋,向他“看”過來。聞意手一抖,停留在胸前的手頓了頓,碎片的尖端帶著豁出去了的氣勢狠狠紮進了胸口裏。
疼的。
聞意忍不住落淚了。
非常非常疼。
“你......”彼得洛夫的大部分精神力瞬間回到了彼得洛夫的身體裏,還有少部分留在外頭,圍著聞意打轉,像是不願意放棄獵物的獵手。
聞意把紮在胸前的碎片拔了出去,手心也割傷了,血糊糊的,像握著一團生肉。
“你!”彼得洛夫像是清醒了,朝聞意撲來,這時梁稚來了,他來得不合時宜,看到彼得洛夫的狀態便不上前了,但聞意跟他不過兩步遠,於是聞意在彼得洛夫撲上來時,使出吃奶的勁拉著梁稚擋在自己麵前......
三人撞成一團,聞意再醒來,他變成了“1534”。
彼得洛夫居高臨下地看著實驗台上的聞意,表情淡漠,再沒有了曾經的“喜愛”,“可惜了。”
綠色的遮布蓋上1534的臉,他什麽也看不到了,感受到有什麽**注入了他體內,他動彈不得,隻能聽到微弱的動靜,有人摸了摸他的頭頂,下令道:“剖開吧。成了就是實驗體,不成,就送去垃圾處理場吧。”】
便利店裏,1534趴在地上,嘴角磕破了,正在流血,但他感覺不到痛一般,偏頭看著吳化。
他並不認識吳化——這個身材圓乎的胖子,臉頰上長著痤瘡,發紅的鼓包連成一片,眼睛都要被臉頰擠沒了,雙手抄在上衣側邊口袋裏,看起來更像是捧著格外挺出的肚子,神情說不出的猥瑣。但吳化明顯認識他,不但自己點出自己的名字,還期待的表情,用“這下你該知道我是誰了吧”的目光看著1534。
1534真不知道,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這麽一個嫉妒他的技術、又覬覦他的樣貌的惡心巴拉的家夥。
吳化:“怎樣,再打個賭嗎?”
1534:“原來你就是昨晚那個手下敗將。”
“昨晚是昨晚,今天可不一樣了啊。”吳化操控著店長攻擊1534,故作惋惜:“其實我還是挺欣賞你的,技術不錯,勉強能跟我一比,以前有個家夥也挺不錯,可惜了他後來變成實驗體還死了。說起來你們都長得挺好看的,特別是眼神,一樣一樣的,夠勁兒。”
1534知道他在說誰,盡管他沒有再說出聞意這個名字。“他一定覺得你很惡心。”
“這次是你輸了。”吳化蹲下來,用力摸了兩把1534的臉,看他磕出血的嘴角,還憐惜地嘖嘖有聲。
1534裝作無力,忍了。
對方使用了一個能把精神力強行擴大的設備,賽天寶便昏迷了,其他的綠製服也倒下了,但不同的精神力依舊在肆虐著,還有越發狂暴的趨勢。
店裏唯二清醒的,隻有1534和吳化。
1534看到吳化對“半昏迷”的他放下了警惕,從口袋裏拿出了一瓶針劑裝的傑曼素。而在不遠處,一把剪刀躺在那,挨著櫃台的邊緣,應該是打鬥中不小心掉落的,碰巧沒有人注意到。1534的手慢慢探了過去——
吳化拿著傑曼素,還在猶豫是否注入,畢竟他是個技術種啊,對精神力沒有那麽執著,隻是為了完成任務的話,其實完全沒必要......
趴在地上的1534突然一躍而起。他的速度太快了,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吳化完全沒有防備,或者說他從沒有考慮過1534的身手到底如何,他以己度人,還以為1534隻會點三腳貓功夫呢。
1534等的就是他這一愣神,他禁不住笑了——即使還沒有得手。於是吳化便看一個詭異陰冷的笑容在他眼前放大,涼意從腳後跟躥上天靈蓋,下一秒,眼睛裏傳來一陣劇痛,痛得幾乎讓他暈過去。
“你不會以為我沒殺過人吧?”1534在他耳邊輕輕問。
吳化仿佛看見了惡鬼,在他的視野裏,猩紅一片,是被他自己的血染紅的。
剪刀劃破吳化的額頭,順著往下紮進了吳化的右眼裏,血“噗”地泵出,像一顆西瓜炸開了。
血順著1534舉起的胳膊滑下,刺鼻的血腥氣惡臭非常,1534在片刻間想起了過去,他嫌惡地用手臂在衣服上蹭,白衣服被染上血紅的花紋,手臂上有留下一道道印子。他擦得很用力,甚至擦破了皮,但血這種東西,一旦沾上了,就不是能那麽輕易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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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榷抱著賽天寶揚長而去,釋放了一個“安全”的信號,溫庭煙立即跟在肖欽和施誠人後頭衝進便利店。
從溫庭煙出現的那一刻起,1534不敢動,不敢抬頭,也不敢想象溫庭煙會是什麽表情。邊上躺著被剪刀紮破腦袋的屍體,1534早在基地看過各種各樣的屍體了,但溫庭煙呢?會覺得可怕吧。等溫庭煙知道人是他殺的,又會怎麽想呢?
他就像是古時候刑場上等待行刑的囚徒,不知道頭上那把刀什麽時候會落下來。
說起來,抓到的實驗體越多,特情處查得越深,他想隱瞞的東西,早晚瞞不住,說不定已經被知道了……1534刻意放任自己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遊走,就是不願意抬頭看溫庭煙。
溫庭煙在1534麵前蹲下,擔憂地握住他的手,“受傷了嗎?”
“……”1534悄悄去看施誠人和肖欽,但這兩人都默契地不看他一眼,其他進來的工作人員也是,讓1534連個片刻躲避的念頭都不能有。
輕輕吸一口氣,1534道:“我殺人了。”
“嗯。”溫庭煙感受到掌心裏緊緊握著的不願鬆開的拳頭,他發現1534微微發抖,很是擔心,小心地掀開1534帶血的T恤,然而平滑的肌膚上沒有一點兒傷口,溫庭煙又擔心他是不是傷在了內裏,“還站得起來嗎?”
1534沒有力氣站起來,也不再想著擦身上的血了,老實說他鼓起勇氣打算跟溫庭煙坦白,隻是溫庭煙這個態度是怎麽回事?
“我說我殺人了!”
“我知道了,別擔心,別怕,沒事的。”溫庭煙傾身擁住1534,輕輕拍了拍1534的後背,“哪裏受傷了?”
“……”1534在他懷裏仰起頭來,微微退開,不想讓自己身上的血沾到溫庭煙身上,語氣弱了不少,“我說,我殺人了。”
“嗯嗯,先告訴我哪裏受傷了,能不能站起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1534的勇氣枯竭了,他一言難盡地看著溫庭煙,“算了……我腿沒勁了——啊!”
1534被溫庭煙一把抱起,正麵相對抱法,溫庭煙一手圈著1534的腰,另一隻手托著他,1534嚇了一跳,連忙用胳膊環住溫庭煙的脖子,大腿不自覺夾住溫庭煙的腰,“別給我掉下去了!”
“不會。”溫庭煙抱得很穩,像抱著某樣珍貴的寶物。他不是沒有聽見1534的話,但這樣的1534讓溫庭煙想到海上迎著狂風的桅杆,似乎下一秒就會被折斷。
溫庭煙抱著1534上了一輛空的醫療車,他打開急救箱,1534攔住他,“我沒受傷。”
溫庭煙沒聽他的,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破皮的地方用碘酒處理好,然後又拿出濕巾,開始擦1534臉上和手上的血汙,連指甲縫都細心耐心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清理過去。
“幹淨了。”溫庭煙小聲道。
1534沉默著任由他處理,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溫庭煙隻覺得有一隻手緊緊地攥著他的心,心就像吸飽了水的海綿,一用勁,就刷啦啦地滴水。他低下頭,掩蓋自己發紅的眼眶。
溫庭煙一直克製著不讓自己想太多,但田青的話怎麽可能讓他不多想?如果1534是被家人背棄而送進了基地,他曾經該有多絕望啊?又是因為什麽,從協助彼得洛夫的人,變成了實驗體呢?1534在基地裏握著自己銘牌時的表情在溫庭煙腦中浮現,揮之不去,最後又變成了質問:1534每一天,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呢?
1534盯著溫庭煙頭頂的發旋,他可以肯定了,溫庭煙一定是知道了什麽的,他在這方麵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但同時,1534也鬆了口氣,儈子手的刀終於落下了。
“知道什麽了?”1534問,頗為心平氣和。
“你以前是彼得洛夫的養子。”溫庭煙道。他的聲音悶悶的,但1534沒有發覺異樣,甚至還覺得“這才哪到哪啊”。
“哦,還有別的嗎?”
溫庭煙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說,“你會進入基地,似乎跟你父親有關……”
“嗯,沒錯。”1534坦然承認了,“本來他培養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有個稱手的工具,彼得洛夫需要我的技術,他就把我推出去了,我一開始不知道彼得洛夫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聞寅的公司想生產那種藥物,後來他公司翻車了,去求彼得洛夫,彼得洛夫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翻臉就把他殺了,你說好不好笑。”
“……”溫庭煙牽著1534的手,六月的天,1534的手卻冷冰冰的。
“我剛剛不是第一次殺人,溫庭煙,我殺過好多人。”1534頭一次這麽正式地直呼溫庭煙的大名,像是一下子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讓溫庭煙覺得1534隨時都要離他遠去。
“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我還殺過好多人……”在垃圾處理場裏,在訓練場裏,在每一個需要踩著別人的命才能活下去的時候。
後來1534也想過,他曾經是有機會利用凱恩解救那些實驗體的,但他沒有,他順著彼得洛夫的計劃往下走,走到最後自己變成了實驗體,這就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他為自己還有著強烈的求生欲而感到可恥,像機器人一樣沒有感情的好處就是削弱了負罪感,但日日夜夜過去,1534還是“瘋”了。
溫庭煙望著1534,眼眶通紅,眼淚幾乎要決堤了。1534每眨動一下眼睛、呼吸裏每一次不規律的延遲、話音裏每一個哽咽的停頓,都像一顆顆圖釘撒在溫庭煙心上。溫熱的水滴終於落到1534手背上,變涼,珠圓地從手上滾下去。
“……”1534茫然地看著溫庭煙,溫庭煙為什麽哭?
他都沒哭,溫庭煙居然哭了?
1534頓時有些一言難盡。坦白的壓力頓時散得一幹二淨。“呀,你......”
溫庭煙忍不住大力把1534按進自己懷裏,像是早就想這麽做了,力道勒得1534疼,但1534卻在這股疼痛中,得到了些許慰藉。
“你哭什麽?”1534的聲音悶悶的,也夾了哭音。
“心疼你。”
“心疼……?”1534哭得越發厲害,像是要把多年的淚都哭出來,“你心疼一個罪犯?”
“你不是罪犯,你隻是……”
“你知道什麽!”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不要這樣說自己,好嗎?你很努力了,你盡力了。”
“……”1534僵直了身體,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塌下肩膀,依偎著環住他的臂膀,直到眼淚泅濕了溫庭煙胸前的衣裳。
他的反應跟1534想象的很不一樣,明明他已經想好了會被溫庭煙討厭,明明已經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從秦家別墅逃出來後的每一天,都像做夢一樣。
夢早就該醒了,他不要他的獵物了,也不敢奢求圈養誰。體會過有人為他奔赴而來的喜悅,感受了溫庭煙的關懷和溫暖,1534才下意識想把溫庭煙留住,想要得到更多,他把自己放到“獵手”的位置上,似乎威風凜凜,但其實他不過是隻傷痕累累的病獸,在別人的洞穴前祈求一點微弱的施舍。
從來不會有誰進入他的獵場,也不會有人能被他圈住。他不敢去定義一段關係,因為他一直都在懸在夢醒的前一刻。
但現在,溫庭煙還抱著他,懷抱是暖的,眼淚是熱的,這一切是真的嗎?不會是他的幻覺吧?
溫庭煙單膝跪地,籠著1534,他直起身,輕輕地、輕輕地,用嘴唇貼上1534的額頭,“不要怕,沒事了。有我在,我會一直在。”
“一直在?”1534喃喃地重複。
“對,一直在。”
1534一點一點放鬆身體,最終放任自己埋在溫庭煙的頸窩裏。
白天的太陽很曬,照在身上暖洋洋的。1534用擦幹淨了的手拉住溫庭煙的手,一點一點收緊力氣,又感受到溫庭煙的回握,哭著哭著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