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2點40分,往日裏這個時候早就寂靜許久的北嶺火車站卻多了幾分熱鬧。

6號檢票口前的長凳坐滿了人,他們是為了解救賽天寶的連榷等人,和緊隨而來的特情處諸人。從崩塌的基地裏死裏逃生,眾人疲憊不已,這會兒才有些精神頭開始閑聊玩笑。

“你還記得以前的事嗎?”施誠人問1534。

“以前?”

“就是你成為實驗體之前的身份、工作、家人、住址。還記得嗎?”施誠人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像在盤問,但似乎不太成功,坐在1534旁邊的溫庭煙盯著他,雙手懷抱在胸前,神情比被詢問的1534還緊繃。

施誠人隻在擔心孩子被拐走家長臉上看到過同款表情。

“記得。”1534回答道。

“那你原名是什麽?總不能一直叫你1534吧?”

溫庭煙也好奇地看著1534,想知道又有些別扭,他不是第一個知道1534原名的人。

1534像是沒看懂他們的期待,眼角的餘光注意到悄悄關注這裏的何鬆,有些冷酷地回答道:“1534我已經聽習慣了,叫我胡得也可以。”

施誠人也像是沒看懂1534的抵觸,繼續問道:“那你的家人呢?需要幫你聯係他們嗎?”

“不用。”

施誠人隻好換話題,“你對基地好像很了解?你的能力很出色,跟其他實驗體不太一樣啊。”這也是特情處最好奇這一點。

後排的卷毛趴在施誠人的椅背上,聞言大力點頭。

1534沒有立即回答,他在想應該告訴他們些什麽。他不打算否定什麽,適當的透露信息、展示他的價值,有利於他繼續用胡得的身份生活。

溫庭煙卻擔心他會誤會,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你的事我什麽都沒告訴他們。”

“嗯?”1534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既然溫庭煙答應過會隱藏他的存在,溫庭煙就一定會做到。1534對此深信不疑,反而疑惑他突如其來的解釋。

溫庭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著急解釋,又連忙道:“沒什麽。你要是不想說,可以不說。”

“可以嗎?”

“可以的,我不會讓他們對你怎樣。”溫庭煙正色道。

“怎樣”是怎樣?施誠人暗戳戳地聽著,實在忍不住問道。“你是監護人嗎?來來,老溫,咱聊聊嘛。”

施誠人把溫庭煙拖走,走之前還對1534玩笑道:“把你監護人借我幾分鍾。”

1534倒很喜歡“監護人”這個詞,看施誠人順眼不少,欣然同意。

“你想說什麽?”

“不要這麽冷酷,”施誠人搭著溫庭煙的肩膀,“之前我們懷疑連榷,也是合情合理的,現在老霍也沒有說要追究你們私自行動的事,特別是你,連榷不是特情處的正式人員,你可是在特情處好幾年了吧。肖欽說話是難聽了點,但我們都是一夥的啊。”

“你替肖欽說話?真難得。”

“……不扯別的。”

“你想說什麽?”

“老霍想要把人招進來。”

“誰?”溫庭煙挑眉,“1534?”

“對。你也清楚吧,他的能力。”

溫庭煙直視施誠人的眼睛,想要看透他心裏的想法。溫庭煙了解特情處的作風,比起相信,他們更擅長懷疑。就像之前懷疑連榷,就一定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們招攬1534,究竟是真心,還是又一次變相監視?

“你不信我,總要信老霍吧?你倆合作很久了不是嗎。”

溫庭煙轉念思索進入特情處對1534是否有利。好處很明顯,不僅是“胡得”這個身份變得安全,還能有一份工作,有了工作就有了社會地位,對1534回歸社會也有利。他們還能名正言順地更多相處……

“……你覺得怎麽樣?”

“嗯?”

“......你在發什麽呆?”

“這件事得聽他自己的意願。”

“當然,隻是希望你從中說和一下,他很聽你的話。”

【聽你的。】溫庭煙腦中突然出現這三個字。

“為什麽這麽說?”

“他很信任你啊,就像賽天寶對連榷。說你是‘監護人’也不是開玩笑,老霍也有意招攬賽天寶跟何鬆幾個,實驗體比我們都了解精神力,這也有利於他們回歸正常生活,但在這之前,他們肯定是需要有人監督保護的,到底是找人陪著,還是找個地方24小時盯著,目前還不知道......”施誠人攬著溫庭煙的肩膀:“說遠了,隻說1534,如果他願意,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溫庭煙看向1534,1534正在跟肖欽說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知道了。”

1534本來盯著施誠人勾搭溫庭煙的那隻手看,肖欽叫了他的名字。

“胡得。”

1534看向他。

“好奇他們在說什麽?”

“跟我有關,否則不會特意避開我。”1534很篤定,“你也是來說同一件事的?”

“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

“常常有人這麽說。”

“我們希望你加入特情處,提供你知道的跟彼得洛夫有關的所有情報,以及用你的技術協助接下來的調查。”肖欽停頓一秒,繼續道:“除了你,我們也會招攬其他人,比如賽天寶,你們是朋友吧?還有溫庭煙和連榷,他們接下來也會在特情處工作。”

1534誠心地誇讚道:“你談話的方式比施誠人高明多了。”

“他總在不必要的地方迂回。”

“你講話挺不客氣的。”

“那你的選擇呢?”

“我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吧。”

1534的回答,讓肖欽覺得他似乎還猜到了別的東西。“你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說完這句話,肖欽結束了談話,起身去找霍金凱複命。

溫庭煙和施誠人在肖欽走後沒多久回來了,施誠人的目光追著肖欽的身影:“那家夥跟你說什麽了?”

“說加入特情處的事。”

“誒?”施誠人吃驚地眨眨眼,“你同意了?”

“你答應了?”溫庭煙同時出聲。

1534對著溫庭煙點點頭,“答應了。”

施誠人匆匆往霍金凱那去,溫庭煙坐到1534邊上,“你想好了?肖欽是怎麽跟你說的?他威脅你了?”

“沒有啊。”1534一臉的沒想到,“肖欽是這麽可怕的人?”

“不是,你突然答應了,我......”

“特情處是個不錯的去處。胡得這個身份還背負著‘秦尚繼子’的名頭,憑我自己不可能讓這個身份重新變得正大光明,他們需要情報和技術,我能給,各取所需。”1534笑了下,“而且你也在特情處。”

溫庭煙腦子又亂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又不希望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你是因為我才加入特情處嗎?”

“你不是說你不會讓他們把我怎樣,那我就算加入了也沒什麽吧。”1534又覺得糖分不足了,東翻西找地掏零食。他突然想吃妙脆角,薯片也不錯,可惜火車站的商鋪都關著。他把口袋裏的零食都掏出來,挑選自己想吃的。

溫庭煙把1534的回答反複咀嚼,越發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得出這個結論,更加讓他心口發悶。

“你的巧克力還有嗎?”1534伸手去掏溫庭煙的口袋。

溫庭煙從背包裏拿出巧克力給他。

“謝了,‘監護人’。”

“你很喜歡我做你的監護人?”溫庭煙忍不住問,想要確認什麽。

1534聽出他的語氣有些不對勁,似乎壓抑著複雜的情感,他仔細看了看溫庭煙的表情,“你不喜歡。”1534用的肯定句。

“不是,”溫庭煙否定,又道:“我隻是突然有點好奇,你覺得我們是什麽關係?”

“......嗯?”

“朋友嗎?”

“......”

“隻是同居的人?你的診斷醫生?或者兄長?”

“......”

“父親、或者是家人的替代?”

“你胡說八道什麽呢!”1534的音量引來其他人的注意,溫庭煙連忙擺手示意沒事,然後對上1534燃著怒火的眼睛,“我隻是想知道你怎麽看待我們的關係。”

“這重要嗎?”

可能不是那麽重要吧。但是......溫庭煙想到1534在可能是最後一次留下活著的證明的錄音裏,為他唱了首兒歌,隻因為他喜歡......溫庭煙不得不重視起來,因為有些病患會對心理醫生產生特殊的依賴感,他不是1534的醫生,1534也不是他的病人,但他確實是在1534最慘的時候在街邊找到了他。最最重要的是,溫庭煙發現自己對1534的感情似乎變了,所以1534到底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你為什麽不回答呢?”溫庭煙繼續問著,他的執著讓1534無處遁形。

1534狠狠咬一口巧克力,他覺得嘴裏的巧克力又苦又酸,他急忙低頭看包裝袋,明明跟他中午吃的是同一種,味道怎麽變得這麽糟糕?

溫庭煙心中隱秘的希冀慢慢消失。

關於1534,他想過很多。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腦子裏就總是想著1534了。

1534的情感障礙是緣於家庭的缺失,從幼齡他就沒有感受過正常家庭的關愛,也極少從別人那裏得到溫暖,不論是家庭關係、朋友關係、還是其他的社交關係,這些應該在成長過程中伴隨著三觀一起建立的東西缺失了,他用大量的資料自我填補,看似正常,實則極其不正常。

變成胡得後,1534被秦尚關在別墅裏,時刻警惕著,溫庭煙認為這半年1534承載了巨大的壓力,而這個時候他剛好出現了。同住一起大大加深了他們的接觸,1534隻對溫庭煙說“聽你的”,這像是一種討好,一直讓溫庭煙難以理解。還有其他的表現,比如占有欲,這種占有欲在有孩童在場時尤其明顯,又比如......

【因為你喜歡。】

關係的界定與感情必不可分,1534對賽天寶的形容是“跟我在同一個治療室的實驗體”,他用這種形容界定兩人的關係,並不承認朋友的身份,這是1534的問題之一,溫庭煙注意到了,也願意給1534關心和陪伴,希望以後1534能正常的融入社會。

但現在他的感情變了。

那半截煙他沒有扔掉,還好好地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裏。

喜歡這種情感,真是莫名,不知因何起,不知有多深。大齡孤寡男青年溫醫生第一次對一個人心動,同樣欣喜又驚慌。懷著一種決心,溫庭煙向1534確認他們的關係,他可不希望1534對他的依賴是某種替代。

沒想到1534什麽也沒說。

比替代更打擊人的,是“什麽都不是”。

“我隻是想知道,你覺得我們是什麽關係。”溫庭煙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又有些脆弱。

“你想知道我就得說嗎?什麽什麽關係,一點意思沒有。”1534也覺得很煩,他不想明確一段關係,一旦明確,更容易被打破不是嗎?不如不明確,就像現在這樣不好嗎?不存在,也就不會消失。明明之前也沒有說過這個,溫庭煙不也來到他身邊了嗎?不也一直待在他身邊了嗎?難道這種狀態不能一直保持下去嗎?

在1534腦中名為“感情處理器”的程序瘋狂響起“error”的警示音,震得1534腦子疼。

“難吃死了。”1534煩躁地把巧克力丟出去,正好丟在溫庭煙腳邊。

溫庭煙動了動嘴唇,卻沒說什麽,看起來更像是顫抖。他後悔了,他不該這個時候問的,偏偏他還問了三遍,腦子是被抽水馬桶抽了吧!

逼仄的沉默圍繞著兩人,愈來愈沉重,溫庭煙絞盡腦汁想該怎麽辦。

“怎麽了?”賽天寶走過來,微微彎身去看1534的表情。

“有巧克力嗎?那個是酸的。”

“酸的?”賽天寶瞪大眼睛,“我還有,我去給你拿......”

“一起去吧。”1534站起來,跟賽天寶走了。

溫庭煙肩膀塌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強行冷靜自己,回想1534剛剛的反應,一點一點掰碎了分析,直到列車靠站時發出響亮的鳴笛,他才睜開眼。

要有耐心,溫庭煙對自己說。

一行人走上空曠的站台,噠噠的腳步聲和輪子劃過地麵的聲音此起彼伏,溫庭煙不容拒絕地走在1534身側,手中提著自己和1534的行李,1534少見地回避著溫庭煙的視線。

這一刻起,獵手與獵物間,攻勢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