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的冬天,西西伯利亞前所未有的冷,破敗的小村子在寒風嚴雪中顫顫巍巍,彼得洛夫裹著一層又一層舊衣服,厚重又笨拙,卻沒有一雙合適的鞋,於是他隻能光腳趴在窗邊。窗邊在往裏一點兒,是一張一米寬的窄床,木板搭的,去年夏季落雨時的潮濕使這張年歲久遠的木床變成一張破木床,彼得洛夫從小就睡在這裏,他小心翼翼地給床打補丁,手指摸過變軟的木板時,年幼的心裏是不可抑製的難過。

冬天的木板床不再又潮又軟,卻也又冷又硬。**鋪著跑了棉的褥子,一條可以把彼得洛夫裹兩圈的毯子,就沒別的東西了。彼得洛夫看到綿延不絕的雪色裏終於出現一點桃紅,才從窗口離開,窩到**躺好。

過了一會兒,有人推開了家裏的大門,走進了屋裏,緊隨著響起男人夾著熏人酒臭的打罵:“臭婆娘!你死哪去了!飯呢,把、把飯端出來,還有,拿酒來!”

“沒有酒。”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仔細聽才能注意到隱忍的痛苦。

“沒有酒?酒!拿酒來!怎麽會沒有酒,你說要出去買酒我才同意你出去的,既然沒有酒,你還回來做什麽!”男人說著去掏女人的口袋,“錢呢,把錢都、拿出來!嗝~”

一個響亮的酒嗝。躺在那裏的彼得洛夫能想象出那個味道,令人作嘔。

“這是什麽?”

“是藥,還給我吧,彼得病了!他病了!把藥還給我!”

彼得洛夫沒有睜眼,他還在裝睡,隻聽到推搡聲、打罵聲、哭泣聲,還有越來越重的拳腳聲。

為什麽不能讓那個人閉嘴呢?為什麽我不是聾子呢?為什麽我不能想不聽就不聽呢?

迷迷糊糊間,彼得洛夫又想,我該怎麽殺了那個人?他會不會因為喝酒死掉?如果不會,我怎麽殺掉他?敲碎的酒瓶子夠鋒利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些聲音終於平息了,彼得洛夫感覺到有人坐到他床前。

他睜開眼,看著一身灰撲撲的女人摘下頭上的桃色頭巾——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是她最喜歡的東西,每天都要珍惜地圍在頭上,再細心地整理好邊角。但現在這條頭巾也髒了,染上了她額頭的血,血汙發黑,在桃色頭巾上尤其顯眼,女人努力擦了擦,卻無濟於事,最終放棄了,抓著頭巾一言不發。

“媽媽。”彼得洛夫輕聲喚她。

女人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她木然地坐著。

彼得洛夫的童年定格在遼闊的西伯利亞雪原中,最終隨著桃紅頭巾一起褪色。

“......仇人。”

彼得洛夫一生有過許多仇人,仇恨他的人,以及他仇恨的人。連榷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

“仇人,嗬。”彼得洛夫無所謂地笑笑。他早就不是那個孩子了,如今他想要一個人的命,還不簡單?他從那樣的泥潭掙紮出來,是千億分之一的天才科學家,精神力給他帶來了一切,他殺死了那個酗酒成性的男人,又幫那個女人了結了她短暫又苦澀的一生。他的手沒有沾過一滴血,精神力幫他把一切都做到了。彼得洛夫從來不覺得,建立一個精神力王國有什麽錯。

裝模作樣地打量著連榷的外貌,彼得洛夫道:“你確實和連撼長得很像。”

連榷不為所動,默默將精神力凝聚在長刀的刀刃上。這把精神力化作的長刀一開始隻有淺淺的虛影,現在宛如有了實體。

鉛灰色的修長刀身,薄而鋒利的刀刃,刀尖黑得仿佛沾了墨。

彼得洛夫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這一次還能不能逃過——沒有一點兒預感,連直覺都失靈了。他的右手在袖子裏輕輕觸摸手槍的槍身,冰冷的觸感給了他幾分安慰。

“1507還好吧?”彼得洛夫右手拿出一支暗藍色的試劑,“他是你弟弟?這隻試劑可以幫助他恢複體質,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連榷沒說話。

“他的身體需要......啪!”

彼得洛夫還沒說完,連榷一刀揮向他的手,那隻暗藍色試劑摔在地上,裏頭的東西流了一地。

“這個是@#%……&試劑!”彼得洛夫憤怒地大吼,“你知不知道這東西有珍貴!現在隻有這麽一支!隻有這麽一支!”

“......”連榷不理會彼得洛夫的話,中俄文夾雜著,他也聽不明白。他看著彼得洛夫蹲下身子,伸出手去似乎要撿地上的碎片,又對著流失的**無可奈何,暴躁又可憐。兜帽早就落了下去,披風也沾上了黑灰,衣服褶皺而淩亂,是他在人群裏擠出來的,逃跑的路並不長,連榷沒讓彼得洛夫跑太遠就捉住了他,但他已經變得十分狼狽,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配上那張老態龍鍾的臉,連榷突然想起來,彼得洛夫的年紀應該很大了。

之前特情處難得找到一張彼得洛夫的近照,照片上的人身姿挺拔,確實像一名將軍,黑色的頭發濃厚茂密,一絲不苟地梳理好,與眼前雞皮鶴發的老人截然不同。

連榷覺得有些奇怪,當時肖欽說那張照片拍攝時間並不久遠,他們還猜測彼得洛夫或許是用精神力才維持住了壯年時的模樣,但這一會兒的彼得洛夫哪還有一點兒意氣風發?他佝僂的背仿佛海上隨時會被颶風折斷的桅杆。

連榷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

“砰!”

彼得洛夫的右手被無形的力道牽製住,手腕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後扭,漆黑的槍口對著牆麵,子彈打進了牆體裏。

“伺機殺我?”連榷動了動手指,卡著彼得洛夫右手的精神力動了動,把槍匣從槍裏脫出,子彈叮叮當當地掉到地上。“你覺得是你懂槍,還是我懂槍?”

“......”彼得洛夫疼得直冒冷汗。

“自作聰明。”連榷下了定論。

“你不能殺我......”

“是嗎?”連榷隨口應了一句,拋開腦子裏忽然多出的迷思,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麵前的這個老頭身上。“奇怪,從來沒見過你用精神力?”

彼得洛夫沒有回答,連榷用自己的特殊視力“看”著彼得洛夫,彼得洛夫身上隻有少許的精神力,而且似乎與彼得洛夫極其不相適應,淩亂地在彼得洛夫體內遊走,連榷莫名覺得那股精神力有些熟悉,但仔細去想,便覺得頭疼。

“你身上是誰的精神力?”

彼得洛夫一驚,以為連榷知道了什麽。他下意識撫上心口,眼裏帶著狂熱,“我有王牌,你不能殺我......”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連榷更在意自己突然頭疼的事,精神力化作的長刀抵上彼得洛夫的胸口:“怎麽回去之前的世界?你知道的吧?”

彼得洛夫琢磨他的話,精明地掩去眼底的疑惑。隨口道:“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他想,隻要保證自己是有用的,連榷就暫時不會殺他了。既然還有餘地,那就沒必要慌張。

怎麽來的?

“嘶!”連榷差一點就想通那個關鍵了,腦子忽然疼得要炸開,眼睛也生疼——有人在用精神力攻擊他!

連榷用力睜大猩紅的雙目,看到這條暗巷裏充斥著扭曲的精神力,這些精神力強大,卻也混亂,與彼得洛夫身上的一模一樣!

看到連榷突然捂著頭退開兩步,彼得洛夫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毫不遲疑地一躍而起,往前跑去。

連榷來不及想彼得洛夫是怎麽做到隱藏精神力的,徹底放出精神力在周身形成保護膜,穩定住長刀的形態,一揮而下——

刀身紮破衣裳,穿過肉體,從後背到前胸,路過一肚子肮髒心腸,透出一個帶血的刀尖。

“哈......”折磨人的頭痛減輕,直至徹底感覺不到,連榷轉動手腕,扁平的長刀也隨著他的動作轉動,然後慢慢往回抽刀。

彼得洛夫大不可置信,他......要死了?

長刀徹底抽出,連榷看了看上麵的血跡,嫌惡地皺了皺眉,長刀頓時分解,化作鉛灰色的粒子,最後消散於無形。而彼得洛夫的那股精神力也消散不見,仿佛不存在過一般。

彼得洛夫緩緩彎了膝蓋,跪倒在地,而後啪一下倒在了地上。

連榷垂眸,爬一座高山,翻山越嶺需要很久,登頂卻往往隻在片刻。名為“彼得洛夫”的大山已經被征服,山頂的風光也不過爾爾。

再看彼得洛夫,他歪著頭,麵目維持著死亡那一刻的神態,混濁的雙眼裏寫滿了驚慌,張著嘴似乎還要說什麽。

想起彼得洛夫之前的動作,連榷蹲下身,割開彼得洛夫胸前的衣服,看到彼得洛夫胸口有一道圓形的疤,摸上去,疤底下似乎有一塊堅硬的鼓起。

連榷眼中明暗交雜,思索了幾秒,拿出身上的小刀,決定看看是什麽秘密。彼得洛夫說“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這話似乎沒問題,但當時彼得洛夫撫摸心口的動作明顯是想到了什麽。

屍體還是新鮮的,一刀下去,還有血流出來,連榷握著刀柄把東西往外撬,取出來一個半指長的小圓筒。

圓筒是黑色金屬製造,連榷擦去上頭的血跡,試圖用精神力一探究竟,這一下就發現了端倪——圓筒的材質是能阻斷精神力的。

這會是什麽東西?

連榷忽然又想起來,彼得洛夫說這是“王牌”?

把小圓筒固定在地上,連榷握著刀柄,用力砸了幾下,小圓筒被砸開了一條裂縫。

連榷愣住,一股熟悉的、橙黃色的精神力從破口出絲絲縷縷地往外飄——那是連撼的精神力。

“不——”

一聲暴喝劃破寂靜的空氣,緊接著連榷就被一股強烈的精神力掀飛,狠狠地摔了出去。

“咳、咳咳咳。”連榷嗓子眼一甜,吐出兩口血來。

他震驚地看著一個人跪在彼得洛夫身前,緊緊攥著小圓筒,捂著小圓筒的缺口不讓那精神力往外飄,還不停伸手去撈空氣中的精神力。

暖橙色的精神力不被控製,像醞釀已久的曇花終於等來了花期,用盡全力開放,然後又毫不留戀地凋謝。也像一場疾馳而過的星雨,點點飛星,亮也須臾,滅也須臾。

“不,不不,不......”

“連榷!”賽天寶慌慌張張跑來,他方才明明找到了連榷的位置,卻怎麽也靠近不了,一直在外麵兜圈子,沒想到一轉頭,就是連榷被掀飛的畫麵。

“你沒事吧?”賽天寶心慌意亂,揪著連榷的披風要查看他的傷勢。

連榷摁住賽天寶的手。“沒事。”被精神力掀飛這種事已經是一回生二回熟,連榷有意識地在摔的時候調整了姿勢,所以並沒有受傷,問題是那個突然出現的人。

賽天寶後知後覺地猛然扭頭看去:“......梁稚!”

腦內像是刮起了颶風,連榷終於知道自己一直極力回憶卻怎麽都想不起來的事情是什麽了。

這裏是幻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