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她其實是喜歡桂花的,但是她從不縱容自己的愛好。她隻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運。

她帶上了天寰,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歲的天寰得到了父皇異常的寵愛。今天晚間,必然到椒房殿與他們母子倆用膳。

她與那女子見麵,不穿華服,隻穿素色裙衫。

盧清致不要她行禮,笑道:“我早該來看望妹妹。我來替你梳頭。”

那女子年少,麵帶敵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宮。

盧清致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來曆,所以隻說不問。

“皇後來這兒,不是為了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豔中帶有一股豪氣,略顯生硬。但因為稀有,男人們卻容易迷戀上。

盧清致笑道:“我來隻是探望你,畢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裏還是知道的。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兒子也來了,他在桂花樹下吃長命酥。你來看看他嗎?”

她打開窗子,讓女子到她身旁來。那女子凝視天寰,半晌才說:“真像他。”

天寰雖然年幼,但舉止間頗有儀度,宛如成人。他吃著宦官送來的長命酥,絲絲都不扯熂。他一邊吃,一邊仰視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樹,瞳子更見澄清,笑渦淡淡一點。

女子的麵頰上也露出一絲慘淡的笑。盧清致說:“我見猶憐,恐怕就是說你這般的女孩兒吧。皇上呢……是多情種,愛過不少,可是見一個丟一個,對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顧他,我可以放心。這些年來,我守著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歲,他像皇上,格外受寵。我也希望孩子能幫皇帝守住我們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體孱弱,太子幼小,若萬一皇上……我們母子……所以妹妹要幫我勸皇上養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賜給我們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覺這邊有人,疑惑地轉過頭。女子立刻躲起來。

她對盧清致還是冷淡,連送都懶得送。

那夜,皇帝來為天寰慶生,見了盧清致,溫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靚麗。”

她不語。皇帝望著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飯,對他父親耳語幾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這幾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們。”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後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點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著她在帷帳內纏綿,她仿佛在幾個時辰內消磨了一生的嬌柔。

她抱著他時,就輕輕訴說天寰的學業、天寰的趣事。

她沒有想到,她和他已經隻剩下這個話題了。他倒像是聽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風雨暴作,元修從夢中驚醒,忐忑不安,猶豫幾次,終於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著我。”

她知道他是去見那個女子,但故意不問。

這樣的大雨,她慨呚。小天寰披散著頭發、穿著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著電光閃閃。

“天寰,回來!”她喊道。

天寰跑回來,陪著她等,見她憂心,就說:“母後不怕,有我。”

大約一個時辰,皇帝還未回來。她不禁憂心如焚,甚至想叫人們陪她去桂宮。

但她是皇後,如何做得?她隻好幫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飾。天寰有把小佩劍,他持著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終於回來了,他失魂落魄,渾身濕透,麵色蒼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來。發生了什麽?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結發妻子。

她不語。天寰撲過去,抱著父親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聞,許久,他才拿出一個黃金團龍,掛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與兒子私語幾句,臉上露出一絲淒切的笑,令盧清致痛徹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麵前,低聲問:“你去過桂宮?”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兒子。他像病人一樣不斷地顫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麽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頭捶打皇帝,哭音。

皇帝眼中湧出了淚,他抱著天寰,號啕大哭。

她心中一涼。這薄幸的男子,本來已打算丟棄他們。此刻,他卻隻有這個小小的兒子的保護。

盧清致走到了正殿,腳步一停。她將再也看不到那對父子在一起了。

她將文成帝的幾件舊衣服折疊起來,安放在箱籠內。手下撫過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宮見皇後的那天。

她十六歲,他十七歲。她驀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對遠處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來過一次,他和她難道不會錯過?

她抱著陳年的白衫,聽鼓聲沉沉,這長夜才剛開始。

角調:皇帝嵐輝

暖絮軟紅,知人春愁無力。此夜難寐,對皇帝嵐輝也不例外。

專寵皇宮的袁因感染風寒而早早入睡。他倆的小夏初正躺在搖籃床內,還不能清楚地說話。嵐輝靠著搖床,端詳著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後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後。可他長成男人後,是個風吹日曬的軍人,逐漸就不那麽相似了。

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證;傾國傾城,他可不願她那樣辛苦。

北帝駕崩的消息傳來,他惋惜,畢竟那個人還年輕。想必皇宮內孤兒寡母處境艱難。從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後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來換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盧太後並不部政,以賢惠出名。權王重圍,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們發愁。

有時候,他也覺得母後狠。但沒有母後的鐵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穩帝位?

王紹等人秘密建議,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動蕩的時候,圖謀北疆。他沒有答應。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為了表示對北朝的友善、對其先帝的哀悼,他還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娛樂三天。

人們說文成帝是個絕美的男子,愛好丹青與美女,喜歡樂器與美酒。

嵐輝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馬,談不上有愛好。隻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就會堅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夢魘了,他忙走到裏間。銀發襯著那張天生麗質的臉,她喃喃地呼喚:“靈雋……”

他收住步子,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靈雋是誰?她為何要在夢中念叨?他從來不問。

因為他給地她承諾:守護她,就不問她的過去。

他跟著母後學習政務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對愛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寬容;對從前糊塗,才能給將來機會。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場上浴血戰鬥,一寸寸地奪回失地。

他不想喚醒阿袁,看著她麵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違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陽殿前吹奏,溫暖的曲調從笛孫中飄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來了。他裝作不知,還是沉浸在曲子裏。

這首曲子是他童年時修竹和母後合奏過的。修竹是他的摯友。

其實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後的忌日。

母後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這般絕代姿色,還是難以匹敵的。

母後的光豔,是一個傳奇。她就像日出時鮮花盛開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張,他十二歲時為了給父親申冤來到建康城。幾番輾轉,見到太後,並且最終雪恨。

母後欣賞這個小小少年,讓她隨侍東宮,當六歲的嵐輝的伴讀。

修竹並非天生絕美,然而他人如其號,風華高潔,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發著莫名從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嵐輝從開始就與他合得來。

母後操勞國事,二十多歲時就偶見咳血。

修竹曾在神廟為母後祈禱,往身上一桶桶地澆冷水。他曾經告訴嵐輝,他想要報恩。

他們常等著母後下朝來,無論多麽累,她總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們聊天。修竹學琴,他吹笛,母後會極其仔細地品評。在他們麵前,她並無凶狠專橫的模樣。

修竹總是笑,全聽她的。

嵐輝十一歲時,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次說想回鄉。嵐輝直爽地問:“為什麽?”

修竹吞吞吐吐。嵐輝有點兒不悅,他不想讓修竹走。修竹家的近親都死了,他以為修竹能一直伴隨他。

但嵐輝不想勉強修竹做不喜歡的事情,他等母後表態。

母後把滿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聲對跪著的修竹說:“滾!誰要你陪我們!”

嵐輝好奇,疑惑母後為何比他還火。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動怒。

他躲在暗處,萬一母後要殺修竹,他決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麵飛紅,蹲身將棋子一顆一顆撿起來。碗缺了一個口,他隻好用衣擺包住棋子。

他站起來,啞聲道:“太後……”他沒說下去,大概是因為母後哭了。

修筆沒有走成。幾個月後,他成了母後的情人。他不到十七歲,而母後比他年長將近十歲。

傳聞不脛而走,朝野內外議論紛紛。修竹變成了男寵,對他的誹謗四處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為人們輕視的對象。修竹去好像並不在意。他開始協助母後處理政事。他特別明慧,一用心則事半功倍。

嵐輝開始懂事,他並不很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從來沒有問修竹最初是否出於自願。

他喜歡和修竹坐在母後的左右。母後是個妙語連珠的女子,她的筆能點亮人心。

他經常看到修竹注視著母後的眼睛,平靜無波,卻能讓他心悸。

這就是愛嗎?他不能問他們。他希望是的。因為母後那樣的美,修竹那樣的好。

嵐輝十三歲那年,母後得了一場重病。大出血後,她便纏綿病榻數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驚鴻,還把嵐輝推出來監國。修竹極有魄力,手段層出不窮,讓嵐輝也驚訝。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寵竊國。但他不信,因為修竹並未提拔過私人。

有一天,嵐輝伺候母後吃完藥,走到外間,見修竹獨自坐在荷塘邊,仰頭默默流淚。

他身子戰栗,簡直是在壓抑地抽泣。嵐輝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們說太後其實是墮胎。

他心裏難過,不明白為何要冒險。他會容忍一個小弟弟的。讓外人撫養幾年,再帶進宮來,編一個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銘心。

他不知應該如何安慰修竹,隻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淚也幹了。

他說:“謝謝你,嵐輝。你會是一個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後都擔心你太善良。”

嵐輝不覺得自己算善良。他隻是不太愛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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