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我跟個木偶人一樣聽話,給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飲而盡。
他倒不擔心我給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悶熱的夜晚惹得煩躁了,一把解開領扣,仰麵坐在玉石榻上。我隻顧目不轉睛的看他。過了一會兒,他的神色恢複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麽,後悔沒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紈扇:“我不會那麽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隻怕也就該死了。”
“真可憐。”元天寰略帶嘲諷。
“我有什麽可憐?可憐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麽可以承認自己可憐?你願意怎麽想都可以。你過來,坐在這裏涼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臉變化了,給我錯覺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後的阿宙。
我徑直坐在他邊上,背後一陣疼,我不禁皺眉,卻不肯□□出聲。
他凝視我:“朕改變主意了。不殺虎頭,會將他秘密流放。兩個小的便按你說法,入了禪院吧。”我本想冷笑一聲,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麽都沒說,隻不斷搖著紈扇。我根本不熱,不過搖扇子能讓我安心。
元天寰將我的扇子收過去丟在地下,又從背後捧出他的寶貝黑鴿子,小心放到繪著花卉的扇麵上。死鳥兒用爪子作踐著扇麵,咕咕叫著,兜來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邊說:“公主,記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懸崖上問你的話嗎。你的目標是什麽?”
我不願意瞧他的臉,隻盯著他領口,他的皮膚異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為什麽總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幾乎每個皇族男子都膚色玉濯。
“我當時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個不被人主宰和欺淩的人。”我直視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領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說:“好。”
我順手將自己懷裏韋氏所給之圖取出,交給了他:“這是方才韋妃所贈,我瞞著你太累了,也不想瞞。不過,你要答應讓韋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驚訝,好像不太認識我。但他一壓眉,就什麽波瀾都看不到了。
七夕後第二日,元天寰便給我派來了兩位老師。一位是文烈皇後之妹,早年就出家蘭若寺的善靜尼。善靜師傅有林下風範,自稱隻是與我談心,隨便談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靜每來,我竭力聆聽,生怕漏了妙語。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騎常侍崔晦。他雖年老,但從朝廷典章,到轄區地理,無所不知。他每三日來一次,來得極早。我都到宮門口等候,天邊月牙猶在。元天寰一日萬機。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手書短劄命人送來桂宮。寫的隻是自己去往何處,也並不多加一字說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後宮女子三千人,贈以金錢,任由她們嫁人還鄉。這是百多年來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轟動一時。
不知不覺,八月就到,這日雲窗橫開,簾兒高卷。俏侍女們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畫欄之外。黃鸝兒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兒,滴落金井,難得的清涼致爽。我經脈微跳,臂上酸熱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後一根銀針,他籲了一口氣,望著針尖不語。
他連續七日來桂宮拜訪我,幫我施針,驅除我身上的餘毒。我為了避嫌,不能不讓人守候在側。可是等他治完了,該說的,我還是要對他說的。
我注視他說:“謝謝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紋似的香霧飄過,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謝,對此毒,我隻能說盡力了……”我對圓荷與阿若揮手,另一名宮女捧上水瓶。我接過水瓶,從香囊中取出幾片豆蔻,扔在水裏,又將瓶蓋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將水緩緩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觀,好像已經洞悉我的內心。我雙手捧盞,走到他麵前跪下:“先生,請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來:“夏初,這是為何?”
我將手抬起,執拗的說:“先生接了,我才好說話。”
他默然半晌,蟬噪宮愈靜。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運,就一定要拒絕一個人嗎?”上官搖頭笑道,睨向濃雲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隻是仿效古人之禮,而不是償還什麽。夏初此生得先生為友,無怨無悔。但我卻不能連累先生。我的命,自己來背負。未來變幻莫測,人間正道滄桑,我隻爭朝夕。青鳳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夠自由去飛,才是夏初的遺憾。”
上官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於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勉強不了你,你也別勉強我。此生認識你,我同樣是無怨無悔的。鳳鳴驪山,終究是要飛。你不願,它就隻管去飛。夏初,這樣好了麽?”
我嗯了聲,如釋重負,上官通達,竟至於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從未生過。淡然問:“皇上去了西北邊境巡視,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為什麽要去那裏?”我小心避開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強有所舉動?”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備的卻是北方之敵。”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大戰可能在所難免。皇上必須安撫西方,同時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動向的假象。還有一條消息是有關琅玡王紹的。”
“琅玡王紹?”
上官悠悠道:“王紹已殺了與畫中人一樣的小妾,並將人頭送給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聲,茫然若失。王紹舉動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殺了嗎?我忽然想起初見她,她那亂世飄萍般的美。又記起她在月夜下無所畏懼的鼓點聲,對東方先生哀懇的慟哭聲……音容還鮮明,人卻已亡。這個年代,美麗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從一而終,何其之難?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幾分傷感:“豪門貴族的傲氣,在現在已開始過時。王紹殺這女人雖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進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跡,也保全了自己的顏麵。”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談起過用美人離間之計,便道:“……想必皇上會失望。”
上官搖頭:“不,王紹必反。湘州目前準備不足,他必須延緩時間。南帝對王紹懷疑,最早源自於此美人。王殺死美女,太遲。君臣嫌疑生了,就無法挽救。王紹向來不滿大將蕭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幾個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蕭植布置防線,極為精妙。縱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後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將大將薛堅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備王紹獨立之後,先攻四川嗎?”
上官又舉杯,自嘲:“啊……這茶已經沒有了?”
我還未答,他就指向遠處:“王謝齊名,王氏被困,不知謝家如何”
雨絲裏,虹橋上,謝如雅打著一把傘,眺望著花圃,念念有詞,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詩,便向上官笑道:“這個年代似乎不適合作詩,但如雅無論出世入世,都偏愛吟詩。”
上官露出少有的羨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詩原是天真事,如雅靈氣,詩品清新。皇上也是讚他的。謝家有他,大約不會滅亡吧。”他遞給我一個丸藥:“這藥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適,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會再來拜訪。你需心靜,我又何嚐不是呢?”
謝如雅轉身才看見我們。他笑靨舒展,活跟個雪孩子,腰間一大串銀鑰匙,如風鈴舞蹈。上官緩步向他走去,也不顧雨點打濕青衫,沈醉在風雨裏,渾然忘。
夜裏,我渾身燥熱難當,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氣體被骨頭蒸到**裏。我翻來覆去,隻覺心癢,難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麽,卻怎麽也夠不到。我咬著牙齒,昏昏沉沉,朦朧間眼裏五彩繽紛,躺在了石竹花叢中,有個少年鳳眼開了桃花,笑嘻嘻的問:“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驚奇他怎麽把我帶到那裏,他抱著我,又親了我的唇……我沒有推開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們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聲,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櫻桃鬥帳裏,隻有我自己。窗外雨聲潺潺,貪歡後的人們,若在這樣清冷的雨聲中離別,一定斷腸。我口渴厲害,手指都在抖,將蓮紋瓶中的水牛飲盡了,還是喘息不止,身體裏的燥熱沸騰。我披起衣服,衝到雨裏,才漸漸平靜。
上官不但幫我除毒,還能除掉我心頭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這一夜後,任何人都未再於我夢中出現。
當一個少年不再做夢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我懷疑自己變老了。可是銅鏡中的那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膚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對於公主的新鮮,也不能維持太久。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長安的人們習慣把我稱為“桂宮”,好像我從來就是在那裏,為他們的青年皇帝所存活著。
碧雲天長,金風細細,桂花盛開,暗淡輕黃。天氣近重陽,老尼善靜與我徘徊在桂樹林裏。
我娓娓道:“屈原的離騷中各種花都有,唯獨少了桂花。我居桂宮,知道了此花好處。它疏跡遠,淡然蘊集。難怪人說它勿須淺碧深紅,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靜雙手合十道:“貧尼之姐文烈皇後也最愛桂花,說它流芳世間,僅有淡淡之。”
“文烈皇後秋日也常來桂宮賞花?”
善靜搖首道:“皇後行止端重,有所愛也不肯輕易表露。她一生隻來過桂宮兩次吧。”
“兩次?”
善靜微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公主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願提,便將話題轉開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內宮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並無嬪妃,隻送給了先帝們的妃子。內宮中以趙王母楊夫人最為尊貴,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