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羲和金色的車輪越過桂宮的上空,酪色的雲朵熱情的喚醒了休眠的人們。我命令宮女們打開鴻寧殿裏的每一扇窗,當黑暗的枷鎖被衝破了,我還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欄。與其憎恨傷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個太陽,隻準許一個日頭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筆尖滴黛,我不塗脂抹粉,單隻描畫一雙娥眉。遠山含顰,我發現,我還是有點像我母親的。
阿若捧來磨紫金的金鳳含珠冠,我從懷裏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來一件織著金鳳的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見國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來銅鏡中穿著白綃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飛,但此刻不過是個皇家女子了。我向著未央殿而去。阿若,圓荷緊跟在側。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見來使時候才使用。從桂宮到那裏,必須穿過著名的北宮掖庭。
夏日炎炎,花樹從翠枝裏落下芬芳,鼓翅的騭雀,跟著我一起飛過女性史上最陰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預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緩緩的穿行,織鳳金衣劃過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隱隱感到了地麵下的波瀾,拖裾微搖。周圍的四個宮女,阿若的眼裏凝重,圓荷不脫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們去掖庭的那一端“鳴鸞殿”等候我的出現。她們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遺留下的寵妃,有到白頭都從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無聞的年輕宮女。
我不是喜歡姍姍來遲的人。但今日走過掖庭,花了太多的時間。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規矩來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本事。
“殿下,出了九華殿,就是鳴鸞殿,然後就可見到未央了。”阿若低聲稟告。
我足下略微遲疑,就進了九華殿。這座殿堂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涼感,但並不是讓人愉快地。我們五個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內回轉,好像風中有遊魂也在跟隨。我緩緩的繞視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懸掛的發黃玉璧上,仿佛有厲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聲喝問:“大膽!誰在那裏?”
一陣狂風,九華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門窗都被瞬間關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時驚呼。
我心一沉,但還鎮定的問阿若:“出口在哪裏?”
“公主跟著奴婢來。”阿若驚恐瞬間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幾步,忽然“啊”尖叫一聲。
圓荷稚嫩的嗓音響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衛士?”
我製止她:“不,太遲。未央殿的南使該到了。你們別散開,莫慌。”
我隨即走到阿若身後,她的腿都發軟了,她指著那兩扇大門:“殿下……蛇……蛇。”
兩條大赤練蛇絞纏著在門檻前,它們蜿蜒扭動,火紅的毒信子把蛇誕帶到地磚上。
阿若不是個膽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頭,其他人臉都變色了。我討厭蛇,但我不該怕它們。
圓荷看我從袖子裏拿出匕首來,扯住我:“公主,危險!”
我輕輕搖頭:“不用怕。”
我盯著那兩條蛇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的靠了過去,阿若顫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開。
我的手心出了汗,渾身都被浸在一個皮囊中一般,惡心的感覺無法擺脫,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對著蛇頭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輕的動靜脫下自己的罩衫,一條蛇朝我轉頭,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間,我已經將金色的衣裳拋了過去,兩條蛇都被蓋住了。它們在華麗厚重的絲織內絞纏成一團。我跳躍了過去,推開了兩扇門。我站在日頭,回頭對阿若與圓荷揮手:“快。”
她們幾個回過神來,飛似跳過那團不斷蠕動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嚨口的什麽,才道:“隻是蛇而已。”
我繼續向前走,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絕不是偶然。是對所謂“嬌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種威嚇,也是黑暗的掖庭整體向我示威。
但這種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讓我止步,那還真是小瞰我了。
我邊走邊整理衣服和頭發。公主,是不會因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輕鬆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竟然揚起了嘴角。
當我麵對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們的時候,我露出了一個長大後最驕傲的笑容。
我昂頭緩步穿過人群,笑容被我斂到嘴角。我的目光專注在前方。我漠不關心這些人,但也不為自己的身份外表張狂。
我甚至覺得她們都是可憐的。後宮催生怪物,毒蛇纏繞在心靈上久了,連哪種雕蟲小技,都被視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來不是用來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為了自己閱曆更多,更快意瀟灑存在。
我一鼓作氣的走著,把掖庭拋到肩後。未央殿的金色華蓋下,元天寰正在那裏等我。
他掃視了我身後的宮女,又低頭看了看我,啞聲道:“發生什麽事?”
我輕描淡寫道:“不,沒什麽。南使在哪裏?”
他指著遠處台階下,有七八個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見他們。”
我沒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們離我越來越清晰,我不認識其中的大部分人。
風從袖底生,我臨風而立,居高臨下,冷靜的注視他們。
他們似乎在仔細的辨認我,停滯的空氣中,隨員紛紛下跪。隻有領頭的老者依然站著,他的眼睛裏,湧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緒。其實在我母親的喪禮上,他遠遠還望見我過。他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麽?
“是顧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來,還記得先帝於昭陽殿賜給你的畫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顫抖,但終於話不成聲,跪了下來:“公主殿下……老臣此生還能再見到您,死而無憾。您方才在高處凝望之態,與先帝十五歲的時候無異。”
他老淚縱橫,恐怕在南朝,現在已經沒有人敢為我的父皇這樣流淚了。
我心中經緯分明:派顧尚之來,說明南朝也準備承認我的身份。對於畏懼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個假冒的公主,隻要北帝願意要,他也有可能會認。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沒有娘家。皇家開始就犧牲了我,當我逃走,他們恨我為什麽要死。
當北帝通知他們我還存活時,建康那個宮廷裏,他們恨我為什麽不死。
時辰過得真快,未央殿內,我聽著顧尚之等不斷的陳述什麽,也如背書一樣應答如流。
他終於說到:“公主,皇上說既然您還活著,那麽您的嫁妝……”
這時,元天寰的聲音才響起來:“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妝。朕這裏不會缺少任何東西。但公主在這裏為客,南朝理應派士族出身的官員來協助公主管理事務。你等回去後向皇帝說明,派幾個人來長安吧。”
我想起來一件事情,開口問:“顧尚之,謝師傅怎麽樣了?”
他低頭黯然:“稟公主,謝淵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該心痛如絞的,但我似乎變得麻木了。我隻是默然點頭,既然謝淵已亡,那麽秘密也無人可以證實了……我的心沉到底,腦子裏又清明極了。
元天寰並沒有我追問在掖庭遭遇了什麽,但我回桂宮的時候,他卻堅持讓我坐他的禦輦。
他告訴我:他將連夜啟程,去文烈皇後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為三天後就是他母後的忌日。我忽然有點羨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親雖然備受寵愛,但沒有資格與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驕傲,可能部分來自於皇後嫡子的優越。
我在禦輦中,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麽許多後宮女人不擇手段的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那不僅關係到這些女人餘生的前途,也關係到她們死後的歸宿。
邐迤黃昏挑逗著風魂,整個皇宮都在一個恍惚的夢裏。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夢境,在錯綜如迷宮的宮巷裏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漸行漸遠,我的回憶漸漸清晰,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裏重演了一遍。
桂宮門前,羅夫人正等待著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轉交一信件給你。”
我一愣,宮女們攙扶我下來:“什麽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沒有看過。他口諭說公主是客人,這個隻需轉交即可。皇上還讓妾身轉告公主:寫信的人已經動身去了南朝。”
我接過一扁盒,入殿後便命眾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門貴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開了。
裏麵隻有一片荷葉,而且還帶著六七分新鮮的顏色。
荷葉上隻有一張短箋,正麵書一個“靜”大字。落款:“上官”。
我幾乎是跳了起來,上官傳信來了。難道直接通過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擔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還沒有痊愈吧,為什麽要去南朝?他還想著我呢,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惘。
他這個靜,要告訴我什麽?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複複摸那個“靜”字,我心內奇跡般的靜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鳳。對於我,這一夏季以靜製動,以逸待勞,才是上策。
元天寰回宮後,即頒聖旨。對三個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矚目,連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趙王君宙,繼承晉王之位,被封為太尉,加侍中。與昔日晉王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趙王指定所轄軍隊。也就是說,阿宙雖然衛列三公,但卻一個空的頭銜。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為驃騎將軍,也無軍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個實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來虛齡已滿十四,應出閣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這個規矩,讓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請名師教他繼續學習。非但外臣不得隨意與燕王交接。連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楊夫人,都需要聖旨特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