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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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整齊的“萬歲”聲,酥山被宮娥們一一分裝在銀盞中,遞給眾人。隨著酥山逐漸變矮變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來。眾人都是白衣,隻有他穿一件玉髓綠衫。他的身體包在翠色中,像臨風玉樹。他的臉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輪廓,在寂寥中,剩下絕美的鳳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別人都在輕輕談笑,阿宙置若罔聞。他凝視著月光杯,不時將案上裝飾用的紅槿花瓣扯下來,放到嘴裏嚼著。一片又一片,他不動聲色的吃著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裏發苦,豔色的紅花,定是苦澀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麵前放著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愛的麥飯和胡餅。我一點都吃不下。雖然我是公主,但今夜還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蒞臨宮宴。
元天寰忽然回頭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眾人頓時緘口。
“朕知曉,眾位皇親都給公主備了禮,不如此刻都獻上來,也好叫公主認識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個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腳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簾前,他臉上胡人的特征要明顯些:“萬歲中宮長久不立,並不是國家之福。萬歲之雄才大略,隻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遠道而來,服色未齊。老臣當先獻上首飾十件,為公主添壽。”
老宦官輕聲提示:“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來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隻是禮貌的應了一聲。下麵就是阿宙麽?
阿宙手上,不知怎麽多了一個朱漆食盒,他走到簾前,一字一句的說:“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錦上添花,沒有珠寶華服相贈。也不附庸風雅,送您金石書畫。這裏麵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帶來的,請您嚐一嚐。在北方,在南方,其實都一樣,心安處就是家鄉。”
老宦官眼皮動了動,倒沒有提示我他是趙王。
內侍們將食盒抬到元天寰麵前,他隻搖手,內侍們猶豫片刻,才送到我麵前。
打開食盒,裏麵是熱氣騰騰的鱸魚羹,還有江南吃的米飯,蓴菜。我心裏一動,阿宙是為了怕我吃不慣北方的酪漿麽?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說禮物。難道……?元天寰對於皇弟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知曉的。
有宦官取來銀針,又要先嚐。我提起象牙筷搖搖頭,自己挾了一塊魚肉。不出所料,是家鄉的風味,可是舌頭上的苦澀更濃了。再看簾外,阿宙已經不站在那了。琉璃簾動,朦朧中遠處的翠色人影被簾珠子打碎了。
後麵皇親們陸續登場,我裝著在聽,但全沒有聽進去。元天寰偶爾也說上幾句,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過我。
廊外的薰香,帶著恍惚,盤旋在清涼殿的酒席裏。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內心的緊張散去了。我身體裏充滿了江南帶來的一種力量,猶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壓斷。
元天寰不經意的側過臉,他的側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絕倫。但阿宙少年的線條,仿佛總是孕育著變化。他卻是不變的,好像盤古開天時就是如此。他的額頭上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斷的在撫摸自己腰間的一個玉帶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舉起酒杯,大聲地說:“五弟,過來喝一杯酒,你好象有話沒有說完?”
酒酣的笑語又被凍結了。皇叔中山王嚴厲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勁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點著急。
阿宙走到了禦座麵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笑嘻嘻的臉上全不設防:“皇上聖明,臣弟想雖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樂太遺憾。不如臣弟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準奏?”
中山王果斷的站起來啟奏:“皇上,趙王酒醉,禦前歌唱恐有失儀,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爺元定殊被酒嗆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監過去為他捶背。七王爺元旭宗猶豫片刻,也跟上來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給公主和萬歲唱一曲。”
元天寰的聲音柔和極了,但卻連針都插不進去:“讓五弟唱無妨。至於公主……”他側對我:“是不會輕易被嚇到的。.”我的心跳快起來,血液都在沸騰。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瀟灑不拘昂頭,開口唱了起來。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他的鳳眼似乎藐視一切,江湖廟堂,隻有他一個人是弄潮的少年。
無人喝彩,無人和聲。他也真當成滿座無人。我聽過他唱這首歌,在黑夜裏的山穀。但是這一次,我也被他帶到了潮水邊。不知不覺我掀開了琉璃簾子,阿宙看我出來,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驚訝,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後,吟誦道:“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飛花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
我盯著阿宙的眼睛:這也是一曲驪歌,唱罷驪歌,我該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臉上並未有多大的變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這首驪歌對得好。難道你要告退?”
我點了點頭。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聽得到:“你先不要走,還沒有完呢。”
我與他坐在一起,阿宙還癡癡的看著我們。元天寰環視四周,語聲輕快:“朕的五弟真長大了,看來該選個王妃了。你屢次據婚。朕為你選遍天下,總能搜尋出一個匹配的女子?朕的諭旨:從下月開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選秀之製,將才貌兼備的未婚良家女上報,為趙王選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還沒反應,中山王灰白須髯一翹:“皇上,趙王雖然幼年為您所撫育,寵愛特甚。但全國為趙王選妃,老臣以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睞視,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鐵一般,把手縮回袖子。
隻聽他淡定說:“自古選妃,一為皇帝,二為東宮。朕繼位十數年沒有皇嗣。眾位一定為朕夙夜憂歎了吧?幸好朕還有諸弟。五弟君宙,幼年為朕躬育,才德兼備。現存諸弟以其居長。因此朕有意立五弟為東宮皇太弟。”
我渾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爺的咳嗽也奇跡的停下了。一隻酒杯從皇族的席位裏滾出來,酒灑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顏色出奇的和悅,像在耐心等待眾人的反應。我在高處,隻能與阿宙對視了一眼。
他的鳳眼在那瞬間一閃,下一刻他已經全身跪倒:“皇上,萬萬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麽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終弟及,若沒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他究竟什麽意思?元廷宇覬覷皇位,才被他所殺。難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傳位給他?我迷惑的觀察他,他堅實身軀密不透風,更別說讓人看透了。
阿宙脫下帽子,呈奏說:“皇上,臣弟萬死,絕不能接受立臣為皇太弟之聖意。有三點緣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雖暫無後嗣,但後宮隨時可能生子。上古兄終弟及,但近千年來,子承父位才是天經地義。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違背人倫臣德。第二,臣弟年幼無知,從小雖蒙皇上教誨訓誡,但頑劣處依然不能改。東宮位重於泰山,臣弟自知無能接受。第三,臣弟對皇上忠心,天可為鑒。皇上尚在,豈敢有心慮及皇太弟三個字?皇上萬歲。”他不斷用力磕頭碰地。
這時中山王也率領眾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趙王所言極是。皇上乃天子。縱然萬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時。公主明春嫁君,則皇嗣也有可能誕生。皇上之英明雄才,雖有諸弟,但其中誰能,誰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東西帶
上來。”
隻見兩個衛士從清涼殿的台階下,拖了一個人上來,那人已半死不活。雖然身上被換了幹淨衣服,但血依然滲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爛了,慘不忍睹。
元天寰審視每一個人,在我臉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轉睛,橫眉相對。
“這個人是誰,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劍門關用暗箭對付五弟,難道五弟不說,朕就不知道?難道朕後知道了,就捉不到一個活人?”
眾人的呼吸變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臉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邊笑渦一現,在燈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隻要開口,幕後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會開口了,來這裏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頭。”
阿宙又抬頭,焦慮的望了望我們,他額頭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說:“朕什麽都知道。殺死五弟,你們中哪些人會有好處?今天就算一個告誡。朕不追究幕後之人,但不許誰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處決人犯。明日於長安西市,淩遲處死此刺客,滅其三族。”
他的聲音回蕩在清涼殿,中山王等好一會兒才響起“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
六王爺元殊定慨然抬頭,下巴那條疤痕也揚起來:“皇上,臣有話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為對此大逆不道的事,理應追查到底……”七王爺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後頭:“臣弟也認為……”
又有幾位皇族陸續跟出來,有話陳奏,隻阿宙低著頭,默不作聲。
我卻不管,徑直離開王座,元天寰在我腦後道:“來人,送公主到桂宮去。”
圓荷提著一盞宮燈,這伶俐的小丫頭到皇宮裏還沒有怎麽說話。
阿若引領我進了桂宮。它是漢白玉的殿堂,桂樹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拋在人間的月宮。我遲疑著佇立在鴻寧殿的台階上。飛閣複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遠處一座殿堂窗戶都被釘死,也沒有亮:“那裏為什麽不點燈?”我問。
阿若小心的回答說:“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為什麽?”
阿若眼觀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時候還未入宮。聽說是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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