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他垂下眼簾,用更低的聲音說:“夫人……王爺勞頓已極,若醒來不見了夫人,會怪罪小的們。此處雖為軍營,也是機關重重,還怕有魯莽軍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們就不敢活了。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內去稟告王爺,然後叫上幾個親兵,陪同您出去,可好?”
我思量片刻,對他一笑:“不用了。”他以頭觸地:“是。謝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還是睡不著,在外帳點燈看書,王爺總不會怪你了?”
他還是匍匐在地上:“是。這就照辦。”
燈亮了。我手裏拿一本阿宙的愛書《左傳》,卻半個字也不入眼。
看來我要出去也是難了。首先考慮最實際的問題,我還有多少錢呢?
上官離開的時候,原在我袖袋裏放著些銅錢,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夠用了。
值錢的,唯有錦囊內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閉著眼呢。
我背過他,把錦囊從懷裏掏了出來,燈下,圓珠裏竟夾有一小張青‘色’紙條。
我呼吸都加快了,緩緩的展開,蠅頭小楷寫著:“汝赴約後第六日,吾在寶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若汝不來,請人報一平安即可。若不見人見信,則吾定不心安。上官字。”
青鳳先生,這個上官軼,真是捉‘摸’不透。他料定我此時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我的指尖都在抖,圓潤的珍珠,發出純白的光暈。
他說會在那裏等我。想到他的麵影,我握緊了錦囊,算起來還有四天,我見機行事才好。
我吹滅了燈,咳嗽了一聲,算對那個小鬼‘精’靈告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裝睡!
阿宙沒有料錯,黎明才來。鼓聲大作,藍羽軍就有將前來挑戰。
我跟著阿宙到了營壘之上。穀口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
青山翠穀間,紅馬歡實,上坐少年,英姿颯爽,坦坦‘蕩’‘蕩’。
他麵‘色’曬得黝黑,明亮藍眸在光線下泛著靛青。就是趙顯。
軍士們個個‘插’著染‘色’的藍羽,唯獨他在發髻裏別了一根孔雀‘毛’。他的坐騎“嘯寒楓”的脖子上,還別著一朵大紅的蜀葵‘花’。
他舞著水沉刀,引著馬原地轉騰。藍羽軍們隨著他的叫囂,不時爆發出大笑聲。
阿宙被眾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來,舉刀呐喊道:“臭小子,快下來與本將軍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將大喝道:“趙王殿下在此,小‘毛’賊休得無禮。”
趙顯笑著‘摸’‘摸’還沒長胡子的下巴:“原來是趙王啊。該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宙用手壓住旁邊引弓‘欲’‘射’的偏將,也朗聲笑道:“三十六計走為上。我要是你,現在就會逃。”
趙顯笑起來風流樣,頗有邪氣,他取下馬頸上的蜀葵,向我們揚揚:“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還要把‘花’送給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經遮住臉的麵幕拉得更緊。阿宙瞅了一眼我,對趙顯喊話道:“美人如‘花’隔雲端。我龍種尚高攀不上,你這個草種,恐怕是隻能望之興歎了。”
趙顯也不生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美人美人,還是跟著我好。跟著他,以後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著我,草窟裏隻有你一隻金鳳,壓寨夫人也就你一個。”
他說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動了一下,還好周圍的人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傳,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營帳中。
所謂消磨,大半都是我睡著,他對我說話。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點燈時,聲音總是清亮規矩,像個單純的男孩兒。
我聽他講長樂宮的‘花’橋,聽他講太極宮的雲台。他的兩個弟弟,還有照顧他長大的羅夫人。
“大哥後宮主位空缺。派羅夫人來掌管宮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後來大哥繼位,就封她為先皇夫人,實際上不過一個尊號。我長到四歲,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邊親自教養。羅夫人便來照顧我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小蝦。真想讓她看看我選上的人哪!”阿宙越說越高興。
我臉貼著虎皮咬著手背,對於就要分離的人,越多糾纏,都是殘忍,我不能那麽做。
阿宙以為我睡著了,將他的衣裳蓋在我身上,我不動。他蹲身,原來幫我在脫靴。這幾天在軍營裏,都有小‘侍’從們為他脫靴,此刻他卻……
我唔了一聲:“阿宙,明天你是不是會攻擊敵軍?”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聲。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訴我:“藍羽軍在錦官城得手,彼挾盛氣而來,勢如破竹,我晾他們三日,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軍心已鬆,盛氣已衰。而我軍遇敗,怒火中燒,被關住三日,則勢必衝天。趙顯雖強將,但是我未必會輸給他。”
我點點頭:“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勝回來,一定帶你去摘後山的荼靡‘花’。”阿宙解開我的發辮:“你歇息。我還要與幾個心腹將官商議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騰,一句話直衝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說,若我跟人走了,你也當山大王去。那麽你肯為我,放棄王位,做一個逍遙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聲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蝦,弱‘肉’強食,我們躲到哪裏去?逍遙不過是騙人而已。我要不斷的變強,能完全的保護你。你若再長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譽南北。我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又怎能保證你不被人所奪?”
我“嗯”了一聲,不再開口。本來就知道,問也是白問,但做人呢,總是不甘心。
暗夜裏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張延展的鬥篷,
等到篝火燃盡,山鬼們舞罷,啟明星閃起來,第五天終於來了。
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體兵將,他的臉本是明媚的可以衝破一切霧靄的,但是我離得遠了,總是不再看清。
他躍上戰馬,手持弓箭,對雅雀無聲的眾人說:“藍羽軍勝,則我等死。太尉之死,不過是第一步。你們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喪異鄉。你們的高堂,妻子,誰來保全?眼看夏天就來,你們難道讓敵方收割了這平原上的麥子,再將你們置於死地?”
“殺賊,殺賊,殺賊!”喊聲驚天,每個人的臉上都隻有一個字:決心。怯懦者因為怯懦,在這樣的場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遙指著營口的高戟,上有一個藍‘色’的靶心:“本王帶著你們出征,必將和此三箭一樣!”
他年紀雖少,但此時口氣,則敢一口吸盡黃河水。
擂鼓聲一通通起,阿宙連發三矢,齊中靶心,三根羽‘毛’攢在一起。眾人歡呼,震耳‘欲’聾。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領兵衝出大營。
惠童是跟著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帳,另外一個孩子還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頭:“看到王爺出戰,我頭疼的厲害。若能去摘些後山的荼靡‘花’來做‘藥’引子,吃一些‘藥’,我心裏就能舒坦些。”
“小的這就給夫人去摘。”
“不,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那後山的荼靡,除了白,還有紅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來的不對,也是白費力氣。”
騎馬到了後山,荼靡開滿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紅荼靡,帶著一絲謫仙般的頹唐瀟灑。小士卒雖然盯著我,但也關心著戰場,我遞給他自己喝的葫蘆。他顧著眺望山穀,喝了一口
我也駐足,隔山隔樹,戰鼓齊鳴,刀劍撞擊,高響低鳴。荼靡‘花’瓣伴著旋風四起,美得人淒然心驚。隻聽孩子說:“夫人!夫人!你看那麵金‘色’的龍旗,這樣子晃動,說明王爺贏了!大隊正在追擊……!”
我深吸口氣,背上竹囊,撥轉馬頭,‘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營嗎?”誰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馬韁繩。
我不語。他神‘色’一滯,‘腿’腳已發軟,我不忍心。對他說:“是我方才給你喝的水,你沒有大礙,過了一個時辰就能邁步了,拿上這個給他看。”我拋給他一張箋:“王爺絕不會責罰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實你走不了的……”
我不聽他說,便打馬而走,地圖上標明,此山向北,則通往寶瓶口。
我一直飛跑,半點休息都不給自己,可是臨近了寶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難對付的阻礙。
流民。我早想到過。但我沒有想到,錦官城之戰,造成如此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們拖兒摯‘女’,倉皇湧向南方,人群擁擠,沸沸揚揚。
我騎馬與他們背道而馳,到了人群裏,隻能緩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馬兒叫累。
道旁的大槐樹下,有幾名僧侶,繞著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和尚。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
我擠過去:“師傅們可知寶光寺?”
他們合掌:“施主所問正是貧僧等的主寺……”
話音剛落,流民中有個小小姑娘被拋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馬,將她抱在馬背上:“是誰的孩子?誰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聲,而且還是‘女’的。眾流民紛紛回頭瞧,一農‘婦’從前麵死命的擠回來:“小妹,你在這……”我鬆了一口氣,望著她們母‘女’發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邊已經有兩個壯年的男子夾住我,他們低聲說:“夫人,此處不安全,請跟小的們回營。”
他們穿著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經在客棧遇刺時,虯須客的手下。
“你們是誰?我不是什麽夫人?”
我已經不在馬上,他們左右擋住了我:“夫人,王爺有吩咐,小的們必須暗中跟隨保護您。請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還有這個後手?我還是失算了。
我逃不開,隻好向著和尚們聲嘶力竭的喊:“告訴你們寺裏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說我不能去了。我沒辦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來,對我左右的人說:“這位‘女’施主似不願跟你們走。”
他們毫不理睬,將我一直往外帶。我叫了一聲:“師傅,是上官,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