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除了布陣的樹林,懸崖才是唯一的途徑。東方可以用智,可這個阿宙隻會蠻幹。

“阿宙你是人哪?這樣的危險事情你都敢做?”

阿宙哈哈笑了幾聲:“敢!你不是說我是個大賊?飛簷走壁是看家本事呢。”他笑起來像個小狐狸,讓人忍不住想去掐,但真的笑開了,明‘豔’不可方物,讓人舍不得去掐。

他見我蹙眉,忙說:“我是有把握的。過去也曾攀爬許多小山的崖壁……。如果看成百丈懸崖,當然是會怕。可我隻把它當作十來座小小的山丘,我不過是一段一段爬。我從不會去想那後麵還有多少的距離。每當我爬累了,我就貼在大山上幻想自己到了最高處會見到什麽。我想要過許多……最後才明白,原來最高處隻有小蝦你,那就是我最夢想的!”

他用沾著泥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我一直想著我們的約定,小蝦也是麽?沒想到提前見到你了。”

我打開他的手:“鬼才想你。”

“我是來這裏求見青鳳先生上官軼的?我還以為我想念你太多,做了白日夢呢……。你……怎麽在這裏呢?”

“我現就和上官先生一起。”

他鳳眼忽然泯滅了孩子般歡樂的光,了無生氣。他臉‘色’‘陰’晴不定,幾次開口,都沒能夠講成。

他站起來,隻盯了我一眼,就‘挺’起‘胸’膛,向前走。

“你是來拜訪上官先生的,你怎麽知道他在這裏?”我跟著他問。

他走到茅舍附近,才定住腳步:“小蝦,那不重要。我……我還是來遲了?”

“遲了?”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曾說喜歡我,而我方才說我和上官在一起。

我還來不及解釋,阿宙對我道:“我這是去見上官先生。不能這樣肮髒的進去,你可以‘弄’些水讓我洗一下嗎?”

我點頭,他跟在我後麵沉著臉。鳳眼裏的桃‘花’好像被打濕了,淒‘豔’‘豔’的,連枝葉一起蔫著。

我取來清水,放在他麵前。他眸子映水:“我想了好多事情,還有好多話對你說……。我不是拘泥先來後到就認輸的人,不過既然你願意,又是上官……,我隻能道一聲恭喜。”

“恭喜?我是因為受傷,才被先生救治的……為了躲避‘奸’人,才不得不來這裏的……”我話還沒有說完,阿宙已經歡呼著抱緊了我:“壞蝦米,怎麽不早說?”

他抱得太緊,我腳尖都離地,肩膀上開始愈合的傷口猛地被拉痛了,我“嘶”了一聲:“……你管我那許多?你是來訪問名士的,還是來尋找我的?”

他不耐得打斷我:“這可是兩回事。”

隨後氣惱的說:“你方才是在罰我,因為我得罪過你。”

我不想與他胡扯,就聽到上官的臥房內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告知阿宙:“先生正在休息。你等等,我幫你通報去,說你是阿宙?”

他笑道:“不用不用,隻要說五月天山的男孩子又來拜訪了,上官先生就該記得我。”

“五月天山?”

“是。”

我猶疑走到上官的‘門’口,問了一聲,他應了,我才進去:“先生,有少年來訪,他說他是五月天山的男孩子。”

上官背對著我,並沒有如平日一般見了我就馬上起來。

“五月天山?他是從崖壁下麵爬上來的。”他似笑非笑的問,用拂塵用力一刷榻邊

“先生認識此人?”

“算是吧。蓴菜秋風,杏‘花’‘春’雨,綠冉冉千年‘迷’夢,

上聯是我師元石先生出的。

黃河東走,青雀西飛,白茫茫五月天山

下聯是他過去對的。所以他自稱五月天山。

‘春’雨不斷,本是病酒天氣。山抹微雲,冷漠翠峰,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隻胖鵓鴣不顧雨水,親昵著初開朱槿‘花’的芳澤,人間生靈,終是有情。

上官不見他。阿宙等了兩個時辰,我心裏漸漸有些焦急,不知為了阿宙,還是上官。

阿宙站在廊下,笑靨明潤:“小蝦,鵓鴣的叫聲,像是什麽?”我當然知道,但故意說:“聽不出來……”

阿宙的額頭上都沾了雨絲,劍眉越加顯黑:“小蝦你怎麽會聽不出來,不過不好意思說罷了。它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我情不自禁的笑:“哥哥要走總是走的……難道留得住?”

阿宙說:“你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人的心苦都怨旁人。可是許多心魔卻是自己的沉默鬧出來的。”

我回敬道:“若是都開誠公布,還有什麽趣味?倒是有朝一日一語驚人,才叫真痛快。”

他吐舌道:“沒想到你還有幾分‘陰’險……。這句話可給我提了醒兒,你將來便不能傷我的心。”

我將一把油布傘撐到他的頭上:“阿宙你記得了,就別來惹我這種‘女’人。”

傘下‘陰’影,罩著青‘春’,隻夠兩個人。名利場,塵世恨,都擠不進來。此情似畫,可以卷也。

他少有如此恬靜,低頭望我,鳳目瀲灩,意義深長,我若忘記這美麗少年是阿宙,隻怕也要被他瞧得癡了。我盯著他的襟扣說:“隻怕……先生還不會見你。”

他好像魂遊天外,而後才說:“我和你正好,哪有先生什麽事?我現忙,他不見我是助我。”

他忙,便是這樣看著我?……我無暇思考,此人明‘豔’絕倫,讓我宛若在夢裏。

他狂歌肆意,走馬使劍,我從未覺得他比得上這刻,待在傘下安安靜靜,來得動人心弦。

“五月天山,便是你?”上官的聲音在我們耳邊炸開了,我手一抖。回頭去,原來他離我們還有好一段距離。他目光炯炯,隻瞧著阿宙,算不得溫和,還有幾分冷傲。

我記起東方說上官溫和是表,冷傲是裏。阿宙也對他瞧,毫不張狂桀驁,倒不像他了。

阿宙走出了傘:“是,晚輩從十歲以來,三次造訪,都不得瞻仰先生真顏。不過成功了一事,令先生記住了我。”

上官道:“你十歲時,夏末來終南山找我,我正去家師元石那邊求教。家母已在病中,憐你幼小可愛,與你談論古今,她對你讚不絕口。臨走你吃完了我們家所藏的好酒好菜。

過了兩年之穀雨,你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到衡山來見我。我收到了東方師兄的邀請,與他一起去賞洛陽牡丹。家師讓你對聯,你的五月天山,教家師刮目相看。等我回來,我們培育的名‘花’被你討得去。

前年之重陽,我在長安名醫吳子毓那裏求緩解‘腿’疾之策。我去始皇帝之高陵遊玩的那天,吳子毓遇到了你。子毓先生馴成一匹千裏白駒,他至為喜愛。卻被你一盤棋贏了去。

於是我看到你留下的五月天山四字,就連夜出都。因為我怕有了什麽好東西,又讓你拿去。

沒想到而今你居然能從懸崖求得生路。你這次又來,到底要什麽?”

阿宙嚴肅的說:“當然是問天下的事。”

上官道:“你問我,我便要回答?天下的事,不該你問。”他說著徑直走到了灶間,我跟了進去,上官正在親自烹煮羹湯,湯裏有泥鰍,還有野菜,他望我一眼:“山野村夫,隻能炮龍煮鳳。夏初,你說呢?”

我想我最好閉嘴。隻見阿宙抖落身上的雨珠,長跪在屋簷下,朗聲道:“上官先生之母,是當時‘女’傑。我那時候從家中偷跑而出,求見先生,老夫人每日給我吃酒吃菜,我也未知她是傾囊而出。夫人去世以後,我親手在墳塚旁栽上了珍品菊‘花’,但未有一字留名。

先生之師元石先生,我曾聽大哥談過,神往已久。元石先生說,若能回答他所有的問題,便允許我求取一樣寶貝。我沒有求取兵書,也沒有要求策謀,隻是帶走了我心怡之‘花’。名‘花’藏在幽穀,到底沒許多人賞識。後來到我的庭院裏,被我種活了。如今它已經不再孤獨,且我的園丁大量栽種它們,使它能流芳百世。

子毓先生和我的賭注,卻不是我所求,他主動說,若他輸掉了,那麽白馬歸於我,才是白馬的幸福。

先生不喜我這人,可以,但若要求得安寧,也隻有回答我的問題。“

上官默默的聽著,像在思考,回首對他道:“你跟我來。”

阿宙和他一起到了他的房間,我不想錯過,也跟著去,隻聽上官說:“你這次來問我,我便答複你三個問題,此後你不要再跟著我,你也不要請我出山。”

阿宙撫‘摸’著劍上的‘花’紋,隻用了瞬間,就大聲道:“好,我答應。”

上官坐在榻上,行了一個古時君子之禮:“請講。”

阿宙跪在廊下,對他鄭重的拜了一拜,那樣子活像個求知若渴的學子。

“第一,當今天下,何謂最強?”

上官說:“兵道。天下分治久矣,分久必合,本是天道。用兵者,能集合天時地利人和。古代暢行仁事,周公讓天下歸心,那是在一統江山後。在當今,豺狼橫行,逐鹿九州。仁者在強兵麵前,若不能克敵製勝,隻能束手就擒。而強兵攻取城池之後,隻要用幾個有善德之人,便可平息物議。”

阿宙道:“然。‘春’秋中的霸主,實際都是弱‘肉’強食,若宋襄公,則蠢笨之仁。那麽兵道關鍵,是選擇攻,還是守。晚輩以為,唯有強攻,不斷強攻。先生有何高見。”

上官的麵上肅穆,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氣:“若在早年,強攻尚不可取。而今群雄並起,那光是強攻,隻占有一時之高,卻成為群矢之的。若行軍多在大漠草原之上。隻能強攻。而當今天下要害,蔚為複雜。守可以為攻,攻也可謂守,潛移默化。”

阿宙點頭,眸子亮晶晶的:“若先生是當今的皇帝,那麽如何才可以求取天下?”

上官道:“若是南帝,則遠小人,親君子,善撫百姓,同仇敵愾。兩湖之王紹,揚州刺史蕭植,都乃罕見將才。用此二人,可以確保南朝,但依舊不可平天下。能拖延氣數,不在自己百年內亡國。之後的天命,又如何能料之?”

我聽了,隻覺眼睛都濕潤了,百足之蟲,死而未僵,但沉屙至此,風流成為絕唱麽?

阿宙追問:“如此說來,竟是天降大任於北朝,勢不可擋?那今上該如何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