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通州也算是天子腳下,因而京師的貴人們踏青出遊多半不滿足於內城外城的道觀佛寺,走得遠的就往往會到近郊遠郊逛逛,少不得便會有人到通州這一帶來。

有道是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裏大菩薩,這畿南三大陳瀾是不指望自己能親眼去看一看了,但據羅旭所說,通州‘潮’白河西桃‘花’山上的桃‘花’林相比護國寺後那一大片非但毫不遜‘色’,反而更顯天然野趣,再加上往來百姓眾多,又不屬於任何皇家禁苑權‘門’後山,因而反倒沒有多少錦衣華服的富貴人到這裏來。

所以,在安園中把此番要帶回府的人選一一定下,因陳衍涎著臉軟磨硬泡,她也著實想到外頭散散心,思忖橫豎羅旭此來已經被人看到了,自己隨從帶齊,別人也說不了什麽閑話,她便答應了下來,隻看著羅旭那興致高昂的樣子不免心中嘀咕。

這家夥究竟記不記得明日還得耗費一整日去殿試?

此前曾經領略過陽寧侯府後園桃‘花’林那絢爛的美景,可是,騾車到了地頭,當陳瀾看到那山上桃‘花’如火的景象時,仍然生出了一種難得的心曠神怡來。陽寧侯府雖是占地廣闊,可成日裏就在那一小片天地中殫‘精’竭慮謀劃將來,饒是她再堅定的意誌,久而久之也難免生出了疲累和無奈,夜半夢回更是如此。能夠自由地呼吸空氣,能夠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曾經最易得的樂趣卻成了如今最大的奢望。

戴著帷帽的陳瀾輕輕扳下一支桃‘花’,見陳衍卷著袖子要上來幫忙折斷,忙衝他擺了擺手,自己則是輕輕將帷帽拉上一丁點,湊在上頭聞了聞那股淡淡的馨香,隨即就端詳著那一串十幾朵或綻放或含苞的桃‘花’。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輕‘吟’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陳瀾聽得這首膾炙人口的《題城南莊》,眉頭不禁一挑,旁邊的陳衍就溜了過去:“怎麽,在這桃‘花’林裏頭‘吟’這麽一首詩,羅師兄莫非也生出了什麽淑‘女’之思?”

“小家夥,小小年紀懂什麽淑‘女’之思!”

盡管沒回頭,但陳瀾也能想象到羅旭那板起臉卻依舊懶洋洋的模樣。果不其然,陳衍大約是吃了一個大栗子,正在可憐兮兮地抱頭呼痛。她心中一動,突然不無譏嘲地想到,民間雖對這首詩背後的故事有無數傳說,其中也不乏大團圓的結局。可那寫題城南詩的崔護原本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之後又位居高官,又怎會和一尋常民‘女’喜結良緣?所謂一見鍾情,別說在如今這等級森嚴的時代是個笑話,放到幾百年之後,還不同樣隻是一廂情願?

她正想著,身後就傳來了羅旭的聲音:“這首詩是好的,隻是那崔護的為人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來。若是那會兒隻是瞧中了人家佳人的美貌,那不過是和尋常登徒子無異。可要是覺得人家品貌雙全堪為佳偶,那麽為了功名撂下人家一年算是什麽意思,這一年不見,天知道會出多少‘亂’七八糟的岔子?再說了,若是過不去父母那一關,那還是避開遠些,有些窗戶紙不捅破還好,捅破了傷人傷己,到頭來寫這麽一首詩,又有什麽意思?”

陳瀾一下子鬆開了麵前的那一枝桃‘花’,連帶它翹起的時候帶起了帷帽上那一層輕紗都不曾察覺。怔忡之間,她又聽見那邊陳衍嚷嚷了起來。

“羅大哥,你這解釋還真是新鮮,別人就隻會搖頭晃腦說什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你羅大哥我是什麽人?”

“對對對,怪不得先生說,我就是讀一輩子書,也讀不出你那樣兒來!”

聽到羅旭的大言不慚,陳衍的反‘唇’相譏,陳瀾終於忍不住笑了,轉過身正要打趣這師兄弟兩句,這才發現自己帷帽上的輕紗已經翻起,頓時忙不迭地將其放了下來。隻這一瞬間,她還是瞧見了羅旭赫然有異的目光,不禁心中一跳。

沿山路漸漸深入了這桃‘花’林,裏頭漸漸就能遇到三三兩兩的人,他們這前呼後擁數目龐大的一行人,間中又有她這個頭戴帷帽的‘女’眷,自然便顯得格外紮眼。畢竟,如今這大白天對於小民百姓來說多半是幹活計都來不及,達官顯貴不願上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因而最多的便是身穿直裰的士子書生,偶爾也能瞧見幾個結伴出遊的少‘女’,似他們這種興師動眾的反而少見。

“這桃‘花’山上的林子曾經是太祖皇帝駐蹕之地,因曾經有言不許皇家權貴侵占,所以就一直留了下來,早年間還有權貴清山遊玩,可後來這麽做的都給都察院一個個彈劾得灰頭土臉,久而久之這邊就成了科舉士子的福地。無論是順天府鄉試,還是會試殿試,少不得有人上這兒來。桃‘花’山上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緣,既然名聲大了,附近的小家碧‘玉’也有不少往這裏來撞個運氣。尤其是今天這日子,人麵桃‘花’相映紅,期望能覓得貴婿的人可不少。”

羅旭這話自然是輕聲說的,無論陳瀾陳衍姐弟,還是紅螺田氏和那些親隨,哪裏會對一片桃‘花’林的過往有什麽了解,因而最初都是聽得一愣一愣,臨到最後一句方才都笑了起來。

“就和羅公子之前說的那個崔護一樣,一見鍾情容易,百年好合難,哪有那麽容易成的。”

紅螺隨口歎了一句,可此時正好拐了彎,她一眼就看見小路左邊不遠處的一處草亭中,一個書生正和一個少‘女’有說有笑,後頭則是跟著兩個垂手而立的丫頭和一個小廝。那書生一襲青布直裰,容貌還算俊朗,隻眼神中卻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傲氣。隻一照麵,她就認出這是此前在護國寺中有一麵之緣的蘇儀,一愣之下就看向了一旁的陳瀾。

“別瞧了,裝作沒看見就是。之前蘇家就打發了人來報喜,說是蘇儀會試名列杏榜,大約中了一百多名,如今‘春’風得意馬蹄疾,殿試之前出來散散心也不奇怪。”

陳瀾對蘇儀的取中並沒有任何感覺,此時見紅螺瞧過來就提醒了一句。果然,等到他們這一行過去,那邊也壓根沒有發現。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陳瀾最後用眼角餘光一掃,就隻見石桌上頭兩位相談甚歡的同時還頗為守禮,可那石桌下頭,兩隻腳正勾勾搭搭地‘交’纏在一起,心底不禁哂然。

桃‘花’林中桃‘花’緣,真真是一點不假!

說是小山丘,但越往上坡勢越陡,路也不那麽好走,因而人就漸漸少了。陳瀾出來之前有意換了一雙薄底靴,再加上有陳衍不時幫扶一把,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方才氣喘籲籲登了頂。山頂並沒有什麽傲人的景致,隻是站在那兒看著底下那桃‘花’林,就隻見大片大片的紅‘色’,有的鮮紅如碧血,有的‘豔’麗如胭脂,內中的人影全都被顏‘色’所遮蓋,一時更覺賞心悅目。

羅旭今天雖是相邀同遊桃‘花’林,可實在沒想到陳瀾竟然會真的一路上了這最高處,此時見她笑著對陳衍說著些什麽,又別過頭去,大約是用手絹擦汗,正想說話卻看到一旁的十幾個親隨,想起自己那兩回落得個不是,立時打消了貿然尋話題搭訕的主意,決定還是按部就班老實一些,免得再被人以為是唐突魯莽。就在這時候,偏巧下頭突然傳來了陣陣吵鬧,中間還夾雜著好些難聽的喝罵,他原本不錯的心緒頓時糟糕了下來。

這種桃‘花’笑‘春’風的好天氣好地方,誰那麽煞風景!

陳瀾此時在一塊山石上鋪了塊手絹坐著歇腳,聽見下頭的聲音,不禁有些奇怪。而陳衍反應更快,立時差遣了一個親隨下去打探究竟。沒過多久,那一番吵鬧聲就漸漸小了,最後消失得幹幹淨淨,可那親隨卻還沒回來。陳衍也不以為意,展開折扇給陳瀾扇了一會風,突然想起了什麽,連忙衝著羅旭問道:“羅師兄,上回在護國寺,你送給我那一把扇子當見麵禮,那真不是聖手劉的真跡,是你給仿的?”

“是仿的……我跟那家夥學過兩年畫畫。”羅旭見不但陳衍瞪著他,就連陳瀾也驚訝地看了過來,便攤了攤手說,“我和娘一塊遷居京城之後,文官勳貴兩邊都不搭,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結識了他們這些三教九流,我也不會得以拜入韓先生‘門’下,更不會還能學了一身武藝。技多不壓身,這世子的封號是靠我爹的功勞,若是一個不好就會丟了,而那些學來的技藝一輩子都在,相比之下,自然還是這些來得可靠。家‘門’餘蔭未必就能靠一輩子,以前某位前輩建功立業的時候,曾經這麽說過。”

此時此刻,陳瀾不禁想起從前朱氏曾說過羅旭文不

遊士可傲公卿。

短短六個字,道盡了一小撮人心目中真正的黃金時代。隻那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早已經湮沒在了曆史的流沙中,百多年前楚朝初立時,林長輝甚至以科舉隻取腐儒清流,於治國大業無用為由,一度廢止了取士的科舉,而行公卿官員薦舉,但久而久之,曆經唐宋深入人心的科舉終究還是頑強地爬起身來。如今的士子們盡管做不到傲公卿那般瀟灑,可跺跺腳罵罵人這種功夫盡可做得,而一旦入了都察院,更能把背後罵人的事情光明正大搬到台前。

隻不過,明日就是殿試,今日一眾前來遊‘潮’白河邊這座桃‘花’山的士子們誰都不想因為這一日風流功夫,而斷送了十年寒窗苦讀的前程。因而,汝寧伯府的人沒遇著什麽理論的仗義者,他們匆匆離開之後,三三兩兩的士子們也紛紛忙不迭地從各條小路溜下了山,而那些來尋覓佳婿的小家碧‘玉’們,也各自怏怏回了家,隻不少人都在心中詛咒著那個不守閨訓的汝寧伯府小姐,渾然沒覺得自己也比人家好不到哪兒去。

於是,當陳瀾一行人從山頂下來的時候,桃‘花’林中已經是空空‘蕩’‘蕩’,一連幾日的大晴天使得山路變得異常堅實,幾乎沒留下任何或深或淺的腳印。隻有那些草亭石凳前的泥地上,萬‘花’綻放的桃樹下,依稀可見被人踐踏的痕跡。此時此刻,那風雅的‘吟’詠聲,放縱的說笑聲,得意的自誇聲,全都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隻餘下人的腳步走在路上的沙沙聲和鳥啼聲,將這偌大的桃‘花’林映襯得靜謐而又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