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然夢(七周年修訂典藏版)
祈然輕輕地將少女放在軟床上,轉頭壓低了聲音道:“尹姑娘,你的病已經沒大礙了,明天就隨你皇兄回宮去吧?”
尹天雪到達的第二天,四殿下尹子恒就火急火燎地趕到了,可還是遲了一步,尹天雪已不幸染上了瘟疫。
暴怒之下尹子恒斥責了祈然三人一通,欲帶寶貝妹妹離開,卻被祈然勸了下來。
原因無他,此次瘟疫,名“五日熱”,感染者高燒不退絕活不過五日,至今無人可醫,而祈然已經慢慢找到了治療的辦法。如若這樣讓公主回去,舟車顛簸,感染擴散全身,恐怕神仙無救。
尹子恒權衡了利弊,知道自己留在這裏或者帶妹妹走終究可能留不住妹妹的命,徒讓自己也受到感染。終於聽從祈然勸告將妹妹留在村裏,自己匆匆離開。
直到兩天前才回來,再次看到活蹦亂跳的妹妹,他興奮不已,忙向祈然賠禮道歉,這些自不必多說。
尹天雪一直旁觀著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少女,深情款款凝視她的眼神更是寵溺溫柔的露骨。
她忽然間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抽痛,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少年喜歡的人就是這個醜女。如果輸給其他人也就算了,可是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卑賤醜女,憑什麽跟她搶心上人?
難道她的花容月貌,她惹人遐思的曼妙身材,她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更重要的是她的一片癡心,在那少年眼裏竟什麽也不是嗎?她甚至,連這個少年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尹天雪咬著下唇半晌,終於聲音低不可聞地道:“我想跟著你。”
祈然愣了愣,怕自己沒聽清:“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像她一樣跟著你!”尹天雪抬頭,美麗無瑕的臉蛋上透著無比的堅決和深情。
祈然無奈地笑了笑,也不是第一個女子提出這個要求了。他不在意地回道:“不行。”
“為什麽?”尹天雪不敢相信他竟然這麽輕鬆地拒絕了自己,“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祈然仍是在笑,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尹天雪從小在皇宮長大自然比常人更知道何謂天生的威勢,可是即便一直高高在上的父皇,竟還比不上眼前這少年談笑間的一句決定。
“你哥哥也擔心了你幾天,還是快點回去吧。”
尹天雪強自壓下湧起的淚水,雖然堂堂公主之尊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絕,卻也不想就這樣示弱。她死命地瞪著眼前清俊得不似人間男子的麵容,恨恨道:“你既知道我是公主,就該明白得罪我的後果。”
祈然整理書籍的手頓了頓,微歎了口氣道:“我勸你最好不要,這麽做,對你們尹國沒有任何好處。”
聽了他的話,尹天雪忍不住得意地笑道:“怕了嗎?”
祈然麵色平靜地道:“算是吧。”整理書籍的手卻沒有再停下來。
“你……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被一個國家通緝的後果,就算你們到了祁國,朝廷也不會為了你們區區三個平民而得罪我們國家的!”
“是嗎?”祈然淡淡地應道。由於聲音過於吵鬧,床上的少女皺眉動了下,他神色微慍,淡淡道,“七公主,威脅我也聽完了,請你出去吧。”
這一次,尹天雪的眼淚終於沒有忍住,哇得一下哭了出來,蔥白般的玉指不屑地指著床上的少女哭喊道:“她是什麽人啊?不過是個卑賤的醜女,你竟然為了她趕我走,我到底哪裏比不上她?”
祈然雙目一寒,麵色忽然變的冰冷異常,直看得尹天雪連哭聲都不自覺咽了回去。
隻是這聲哭喊實在太過刺耳,也太過淒厲了。床上的人終於受不住耳膜衝擊,百般不情願地被兩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我困難地支起身,揉揉仍無法聚焦的眼,睡眼惺忪的狀況持續了好久,才終於看到房中四目相對的兩人。無奈地歎了口氣,才道:“可否請兩位要吵到別的地方去吵,不知道打擾別人睡覺很不禮貌嗎?”
祈然一驚回頭,神色仍是淡然,眼中卻溢滿了濃濃的笑意,走過來摸摸我淩亂的頭發,道:“叫你別逞強偏不聽,現在累壞了吧?”
我不以為然地翻翻白眼,道:“想當年我中考的時候熬了一禮拜通宵的突擊,最終也挺過來了,現在才不過三天而已,已經很小兒科了!”
祈然愣了半晌才不解地問道:“中考是什麽?小兒科又是何意?”
我當場傻掉,這個解釋……幹笑了兩聲,忽然轉眼看到個呆立在一旁的美女,忙轉移話題道:“咦,這位是?”
祈然淡淡道:“她是尹國的七公主,尹天雪。”
“哦!”我點點頭,道,“你好。”暗忖:我這是好命還是歹命呢?隨隨便便從昏迷中醒來就先後遇到個王子和公主。
看得出祈然不喜歡她,那我也就不要熱絡地自我介紹了,免得自討沒趣。真不明白祈然在想什麽,這麽個活色天香的大美女……
忽然想起他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絕美的臉,才會讓我覺得厭惡或恐懼。”
心裏不知為何有些悵悵,也許他對我好就是因為我的醜吧?多可笑的理由。
祈然見我麵色不善,緊張地執起我手道:“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搖搖頭,笑道:“沒有,就是餓了。”
還沒等到祈然的回答,恍惚間隻覺周身的怨氣陡盛,一個陰影如千鈞般墜了下來,由小到大,卻在我還無法回神中,硬生生停住。
“這個……”我愣愣地看著尹天雪被穩穩抓在祈然手中的玉腕,不解道,“尹姑娘剛剛不會是要打我吧?”
尹天雪卻不看我,含淚的美目狠狠瞪著祈然,那神色中滿是委屈、驕傲、淒苦和……深情。祈然皺了皺眉放開她已被抓紅的手掌,輕歎了口氣。
“公主,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以你的身份也沒必要跟我們這種下等人計較。”
尹天雪握住剛剛還在祈然手中的臂腕,淚珠滴落在凝脂如玉的皓腕上,一滴接著一滴。即使最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動容,更何況是永遠隻會為別人著想的祈然。
祈然有些手足無措地走近她,大腦大概正高速運轉,想著該如何拒絕又不至於傷害她太深。許久才溫和地道:“尹姑娘,你是一國公主。按照尹國現在的處境,我想你也很明白吧?你要嫁的人又豈是你自己可以隨意選擇的?”
“我可以爭取啊!”尹天雪急急地抬起淚眼婆娑的臻首,堅定地道,“不,我一定會爭取到!”
祈然淡淡地笑笑,那笑容卻是於嘲諷中有著一抹悲涼:“有很多事情,不是你爭取就可能實現的?尤其事關帝王,沒有死的覺悟,請你不要用一定這個詞!”
尹天雪仿佛是呆了,望了他半晌,眼中慢慢溢出絕望和恐懼。又一滴熱淚滾落,她掩麵衝出了屋子。
“祈然,我有時覺得你很善良。有時……又覺得你比步殺更殘忍。”
祈然靜靜地望著我,眼神悲傷而孤寂。
我揉了揉微微泛疼的額角,撐起仍疲累無比的身體,一邊提高了聲音,喊道:“夜!有沒有東西吃啊?我快餓死了!”
門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暗自奇怪,步殺怎麽可能會離開祈然方圓一裏以外。
忽然,一雙手輕揉了揉我的腦袋,將我原本就很亂的頭發弄得一團糟。
“步剛剛離開,應該是為你準備食物去了。”
我回首白了那張美到沒天理的溫潤麵孔一眼,悶聲道:“你沒聽過‘頭可斷、血可流、發型不可毀’嗎?難不成待會你幫我梳?”
祈然原本笑到岔氣的麵容忽然一頓,臉上的神情轉為柔和,撫上我遍布疤痕的臉,眼中滿是寵溺和疼惜,柔聲道:“好!我可以幫你梳一輩子。”
“祈然。”我麵上微紅,卻仍是抬起閃亮地眸子,一瞬不瞬盯著他,聲音縹緲深遠,仿佛不是來自我身上,“為什麽是我?藍煙、紫宣、尹天雪………我們遇見的每一個女孩都比我來得優秀、漂亮。為什麽會是我?”
祈然的藍眸忽深忽淺,仿佛星辰般閃耀;他的聲音清俊一如他絕世的容顏,讓人禁不住沉溺其中;他的唇角揚起一抹幸福卻又小心翼翼的微笑,聲音竟也柔膩的如棉花糖般鬆軟香甜。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蜷縮在步懷中,渾身是血,臉上血肉模糊。比你嚴重的病人,我不是沒見過,卻從沒見過有人在那樣的重傷下仍能睡得如此安靜、恬然。當時我就在想,這女孩真讓人羨慕的緊!”
為什麽竟是羨慕?我半張了嘴,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照料你時,你的那些故事明明隻是好笑,事後想來才明白你是在變著法子讓我開心。後來,你要跟著我們走,我雖明知你說的那段身世是謊話,心裏卻也是真的不舍。”
我麵上一紅,尷尬道:“你早知道了,為什麽當初不戳穿我?”
祈然刮了下我的鼻尖,笑道:“你說謊的伎倆那麽差勁,是人都看得出來。隻是當時我們也不過萍水相逢,你對我有所隱瞞,我又何嚐不是呢?卻是有些難過,竟不是隱瞞,而是撒謊騙我。”
我神色變了變,伸手握住祈然清涼的手掌,誠摯地道:“對不起,當初一心想纏上你們,才編個可憐的身世,想博你們同情。真的對不起。”
“隻是……我的身份,並非不想說,而是,那真的不是用言語可以解釋清楚的。所以,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無論如何,你和步殺都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朋友。”
祈然望著我的眼許久,終於順勢拉著我的手將我抱進懷裏,輕柔地攬住。
“越是跟你相處,就越覺得無法不被你吸引。你時而聰穎睿智,有些時候說的話,做的事連我和步都會覺得匪夷所思。奇思妙想更是層出不窮,看你飛揚地活著,一臉笑容,我的心竟也跟著鮮活起來。連滿心的傷痛都忘記了。你那雙澄澈透亮的雙眼中,往往閃爍著無限的流光溢彩。真正看到你眼睛的人,又怎麽可能覺得你醜呢?隻是你時而又迷糊天真得一如初生嬰兒,做事不會瞻前顧後,所以動不動就傷到自己。對很多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甚至任意妄為,所以,不把你留在身邊,我真不知道你要怎麽保護自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這已經是全部的你了,隱隱卻又覺得不是。我一直記得你告訴我‘人生隻是一場接一場的夢’,那時的眼神,空洞、落寞,仿佛一無所有,竟讓那我都忍不住想緊緊抱你在懷裏。我自認最容易讀懂人心,尤其在經曆了那麽多變數以後。可是麵對你,我卻始終無法確定,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從好奇到感興趣再到喜歡。也許感情就是在那日夜相處的一個半月裏,在我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慢慢滋長了。直到……”
祈然忽然抱緊了我,身體竟不可遏製地在顫抖,聲音卻仍是平靜:“你欺騙步,獨自一人留下那天。看到你又一次渾身是血的躺在步懷中,表情依舊恬靜如昔,我竟沒來由地惶恐害怕起來。即便在大皇兄離開的時候,即便被所有的親人背叛厭棄的時候,我都沒有這麽恐懼過。因為那時的你那麽安靜,竟仿佛永遠都不願再醒過來一般。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不管你是誰,不管你的身份到底為何……”
祈然的藍眸清柔如水,明亮如月,正待說話,忽然停了下來,麵色恢複如常,笑笑道:“步拿午餐來了,吃完我們就必須離開了,在這裏待得過久了。”
我暗自鬆了口氣,快樂地笑道:“好!先吃飯。”
祈然的話雖沒有講完,可我就算再遲鈍,也知道他話裏的深意。隻是這些話,於我而言,沒聽見要比聽見來得好。
三個月就快到了,祈然的病一直沒有再發作,至少沒有在我麵前發作。但我心裏卻一直很擔心,那就像一個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要了我們三人的命。
步殺端著菜推門走了進來。祈然溫和地笑笑,道:“我們吃完就走人吧?”
步殺依舊麵無表情,點點頭,看了已經很沒風度在狂吃的我一眼,也冷冷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