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深火熱(下)
第二天醒來日頭已經快中午了,沒有看到衛聆風。我走出寢宮一路向軍營,逐漸感覺氣氛有些詭異。那些原本看到我會含笑行禮的宮女太監,如今一見我便避遠遠避開。那神情不像是在懼怕,反倒像是……欲言又止,卻又決計不敢向我吐露。
到了軍營,我抓住一個形容秀麗的年輕女子辟頭就問:“雲霞,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娘……娘娘……”雲霞勉強擠出個笑容,“沒事啊!定是……娘娘你敏感了……”
我眉頭一皺,敢情拿我當傻瓜騙呢?正待再問,卻見一個傷員猛然撲到我麵前,哭喊道,“娘娘,求求你救救我……”
“阿傑!”軍醫,師父一把扯過那傷員喝道,“你忘了皇上的命令了嗎?”
說著,同樣向我擠出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啞聲道:“娘娘,你多慮了
。有什麽事,皇上自然會處理好……”
我不理他,直接轉頭望向神色慘淡的劉錦鴻,淡淡道:“你說吧,保你不死總還是可以的。”
劉錦鴻雙眼無神地盯著我,半晌,才頹然道:“是你醫好了瑩月的病,就算要拿我的命來償還又有何不可呢?隻是這件事,瑩……娘娘,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一愣,心裏升起不安,神色變得凝重無比,冷冷道:“你們不說是嗎?好,我自己去城頭看個究竟!”
“瑩若,不能去!”劉錦鴻驚叫了一聲,與周圍人一般,臉色發白。
我停下腳步,轉身靜靜地看著他,耐心是嗎?我有的是。
良久,劉錦鴻終於長歎過一口氣,平穩下語調道:“傅君漠押了貿昌、隱翼雙城的百姓綁跪在城牆外,通令皇上,若不交出……瑩若你,三日後,便開始屠殺……”
“交出……我?”我怔怔地看著眼前慘白了麵色,卻用期盼的灼亮眼神望著我的眾士兵。腦中轟地一聲,仿似炸開了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該如何反應。
“砰——”一聲重響,隨即是慘叫呻吟聲。我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緊緊鎖在懷中。那懷抱僵硬、灼熱、熟悉,卻顫抖地比昨天更厲害,擁抱地比昨天更緊。
“不要殺他。”我的聲音空洞無力,仿佛機械般哢哢發出,“是我讓他說的。”
上頭沉默了很久,聲音才傳來:“好。”四平八穩,霸氣天生,除了那一絲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恐慌。
我的頭埋在他懷中,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衛聆風,你擔心什麽?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雖不是壞人,卻也絕做不來舍己為人的英雄。”
我抬起頭看著他,絲毫不管周圍眾士兵、醫女們失望,鄙棄的目光,露出個絢麗的笑容:“拿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哪怕是幾千幾百個,這種蠢事,我又怎麽會做呢?”
我聽到周圍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暗暗唾罵的聲音,絕望抽泣的聲音,嘴角的笑容越發燦爛。
衛聆風緊緊凝視著我,晶亮深邃的眼中閃爍著多少揮之不去的深刻感情,忽然便將我狠狠……狠狠地擁進懷裏,緊緊抱住
。
那懷抱,心痛而憐惜。是為我……心痛嗎?
我忽然又覺得好笑,為什麽要為我心痛呢?我長出一口氣,聲音平靜冷酷地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呐,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擔心,也不必瞞著我啊!”
依國嶽陽戰場陣前。
“什麽?!”文若彬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驚叫道,“你說你們要連夜穿過冰淩防線去祁國?”
祈然抬頭瞥了他一眼,手下的筆卻未停下來,漫不經心地道:“沒錯。你若是擔心心慧,就說服她別與我同去。”
“不行!”心慧唰得挺直了腰板,堅決道,“這次我定要去見小姐,而且,小姐見到我也一定會很開心的。”
祈然頓了頓筆,頭未抬起來,嘴角卻溢出一抹溫柔寵溺的笑容,聲音也多了幾分欣然:“這點說得倒不錯,那就一起去吧。記得帶上冰依那個奇怪的包袱。”
心慧還來不及欣然叫好,文若彬已然哀叫了一聲,抱頭道:“祈然,這根本不是誰去不去的問題啊!你這一走,嶽陽戰場這邊怎麽辦?”
祈然悠然一笑,那笑容那聲音輕快無辜地讓文若彬想當場揍他一頓。隻見他指了指筆下的圖紙,聳肩道:“所以,我這不正在給你布下以後幾月的戰局嗎?除非蕭逸飛親臨,否則,他們不會輕易發現我們陣前易主的。”
“那冰淩的重重關卡呢?”文若彬勉強忍住扁人的衝動,咬牙切齒道,“你以為僅憑你和一個不會武功的心慧,就能順利到達祁國嗎?”
祈然低著頭劃下最後一筆,望著自己完成的布陣圖露出個滿意的笑容,才抬頭道:“我若說可以,你定然是不信的。不過,若是加上步,你總該確信我們有能力安全到達了吧?”
“步……殺?”文若彬微微一怔,喃喃道,“他也……回來了嗎?”
“心若自由,身沐長風;無遊天下,不離不棄
。”絕世的臉上映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溫暖舒心地讓人忍不住便想欣然微笑。
他說,聲音像溫泉中冒起的泡泡,水杯中飄透的綠竹,融融浸浸:“無遊組缺一不可。步他……自然會來。”
三天是多久?三天是72小時。三天是4320分鍾。三天是259200秒。我知道三天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我卻……隻覺不夠。
殿外傳來震天的鼓聲,夾雜著漫天的呼喊。殿外傳來宮女侍衛一陣驚呼,我知道又一個跪求在我殿外烈日下的士兵或將領暈倒了。
我可以想象他們的焦慮,痛苦乃至絕望。那些百姓中,有多少是這些將士的親人啊!他們白天被傅君漠押出來曝曬在城樓下,暈倒了,就抬進去換另一批。晚上,他們聚在隱翼城前唱他們家鄉的民歌,不肯唱,便是挨打。歌聲,呻吟哭號聲,鑫源城中人,聲聲入耳。
何謂四麵楚歌,這幾日,我卻是領略得一清二楚。
攻城還是一波接著一波,不分晝夜。那些青年,在陣前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退縮,也從來……沒有置疑過他們效忠的帝王。可是晚上,我能聽見那些人暗自壓抑的哭泣聲,明明隔了那麽遠,卻也能聽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連衛聆風也沒辦法阻止,那些抱了一絲希望的將士到我殿外懇求跪拜。隻是,他卻也不允,沒有一絲轉圜餘地地不允許任何人,拿我去交換他的子民。
是誰的錯呢?我笑笑,手下奮筆疾書,握的不是古代的毛筆,而是我自己的鋼筆。從貼身帶了手槍開始,便貼身扣著它的鋼筆。那樣,才能有最快的速度。是啊!是誰的錯,都與我無關。我隻知道,如今,我分秒必爭。
“這幾日你究竟在忙著寫些什麽?”衛聆風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悠然地取笑之語,掩去了那一絲疲憊,“也沒見你停過。”
“醫書之類的,就快好了。”我頭不抬,手不停,心不在焉地回道。
見他探手要過來取我的紙,我忙抽過旁邊一本書“啪——”地一聲蓋住,正色道:“現在還不行,反正是寫給你的,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衛聆風不以為然地笑笑,繞過案幾,站到我身邊,柔聲道:“為什麽不好好休息?臉色如此憔悴
。”
我的眼眶忽然便濕了,抬頭看著他,心裏在一遍遍地問:有你憔悴嗎?我有你憔悴嗎?
然而,定了定神,我漾出個淺淺的笑容,道:“頭還痛嗎?要不要我幫你按一下?“
衛聆風點點頭,在我讓出的梨木椅上坐下,放鬆地閉起了眼睛。
疲憊、無力、苦澀……我熟練地推動十指,目光卻牢牢盯在那張年輕卻曆經滄桑的臉上。這個在人前永遠屹立不倒的帝王,這個早就忘記該如何軟弱的帝王。隻有在此時此刻,才會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衛聆風,就算僅因為此,我也不能對你的掙紮痛苦,不聞不問啊!
“冰依,夠了。”衛聆風抓住了我的手腕,微抬了眼眸看著我,輕柔地道,“朕好多了。”
我點點頭,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拽住,我低低叫了聲:“衛聆風……”
“冰依,你不會離開朕吧?”他看著我,一字一字地問,我根本回答不出的問題。
我抿了抿唇,想抽回手,答不出話來。手腕一緊,我低叫了一聲,隻覺眼前景物三百六十度翻了個轉。恍惚中我睜開眼,已然對上那張俊秀的臉,那雙黑耀石般幽深的眼睛。
“所有的,朕都能挺過去,隻要……你在朕的身邊。”
挺……嗎?我在心裏默念著。衛聆風竟然也會說挺嗎?
眼前暗了下來,滾燙的唇帶著無盡的愛意和渴望貼上我的,輾轉、吮吸、糾纏。唇瓣,甚至能感覺到那灼熱溫度下幹裂的紋路。
我不動,也不反抗,輕輕閉上了眼,淚水自眼角滑下,滴落到我緊緊扶在椅緣的手背上,灼痛……灼痛……
對不起,對不起……衛聆風!
明天,便是三日通令屆滿……之期。
最近在忙畢業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