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然夢(七周年修訂典藏版)

我艱難地抬頭望向步殺,開口:“怎麽……取出來的?”

步殺笑笑,這是他臉上僅有的幾次笑意,卻是無比的淒涼和自嘲。

“血蠱難取,在於它附血而生,隻要一遇空氣就會馬上反噬。所以世人都認為血蠱無藥可解。卻不知世間有人能想人之從所未想,行人之從所未行——以血引蠱。”

步殺的聲音平靜低沉,“以血引蠱”這幾個字卻像重磅炸彈一般投在我耳邊,震得我全身顫抖。

步殺又是慘然一笑:“僅僅是為了救一個萍水相逢的殺手,他竟不惜以自己的命來引血蠱,甚至不惜從天堂墮入地獄!”

“步——”祈然厲聲打斷他,“不要再說了,那裏不是天堂,而且,永遠都不可能是!”

步殺卻不理會,臉上的笑意更濃,嘲諷更深,望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那個殺手,甚至,在他以血引蠱的時刻還下手殺他。”

“隻因為,他是最後一個目標。”

我看著步殺,和他臉上幾乎將他折磨瘋癲的愧疚,心竟如被揉碎般刺痛。

我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將指甲深嵌入肉中,才喚回神誌,回頭深深地望向祈然。

祈然已然恢複成平日的祈然,絕美的臉,溫暖的微笑,柔和的眼神。仿佛什麽都沒有變,可是我的心變了,我的心口疼到發酸發麻。

他起身過來摟住我,淡淡的笑,真的很淡,仿佛什麽都平靜下來了,連表情也沒什麽波動。

“血蠱確實在我體內,不過由於我特殊的體質,它並不會立時致命,也沒有步殺說得那麽恐怖。隻是紊亂了我的內息,改變了我眼睛的顏色,僅此而已。現在這樣,我覺得很好,真的。”

原來,那就是冰藍色瞳眸的由來。原來,這就是為什麽他隻接了一掌就會吐血昏迷。

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我一把推開他,哽咽道:“你現在哪裏好了?你是笨蛋嗎?是白癡嗎?把這樣的東西養在體內竟然還說好?你說步殺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麽,從頭到尾最不清楚的人一直是你!”

“就算,就算你是大夫,也不是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啊!”

“就算是我的命,就算是步殺的命也不可以!知道嗎?不可以!”

祈然心痛地重新把我摟在懷裏,我不停地推打他,他卻仍堅決而溫柔地緊緊摟住我。

我再次放縱自己在他懷裏失聲痛哭:“你這個濫好人!為什麽對任何人都好,卻唯獨不知對自己好呢?”

祈然終於將我安置在他的懷中,清澈如泉水般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傻丫頭,我也和你一樣,隻是不想看著你們死去啊!”

我靜靜地抱膝坐在湖邊的假山石上,望著泛起漣漪的湖麵發呆。天空灰藍灰藍,就仿如我此刻的心情。

綿綿密密的細雨打在我臉上、頭上,長長的發絲沾濕了耷拉在額前,將眼中的世界遮得迷蒙混亂。

我的手指拂過石棱,指尖瞬時被割破,殷殷的血水混著雨滴,沿著石縫淌落、淡去。

思緒忽然飄到很久前的某天,祈然看到我不小心割破的手指,滿是擔憂的藍眸……

祈然緊張地抓著我的手止血,所以沒有看見,那兩滴水乳交融的血液,那兩個注定糾纏的命運。但我看見了,那一刻的震驚與欣喜,仿佛天命般的巧合。

陰性孟買型血,這世上……能有多少人,擁有這樣萬中無一的血型呢?

一陣輕細如無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在我身後一步遠處停了下來。

我把頭深埋在兩膝間,用悶悶的聲音問道:“步殺,祈然他還能活多久?”

背後的人沉默了片刻,終細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問:“你……為什麽會知道?”

我為什麽會知道?我抬起頭,因為我是祈然的徒弟啊!如今回想起來,我為何心驚,生命的脈象是蓬勃還是死寂,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眼中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使得湖對岸細雨中飄搖的柳樹,仿佛有了多重重影。心,忽然痛得無法忍受,我拈起身邊一片飄落的柳葉,不可抑製地吟唱:

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

狠狠麵對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的愛過的人

往往有緣沒有份

誰把誰真的當真

誰為誰心疼

誰是唯一誰的人

……

忽然,一陣悠揚的簫聲從身後響起。

我的歌聲倏然而止,回頭望去。

細雨中,祈然垂手,淡淡地笑看著我。晶瑩修長的手中有一把通體碧綠的玉簫,安然在雨滴躍起的星芒中。

沒有麵具遮掩,他絕世的容顏在迷蒙的水霧中若隱若現,竟不似人間之景。

我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心中反複念著四個字:恍若入夢。

“為什麽不唱了?”祈然揚了揚手中的玉簫,“不想見識一下我的簫技嗎?”

我的目光穿過步殺涼薄如無物的身體,深深望著他,朱唇輕啟。

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

狠狠麵對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的愛過的人

往往有緣沒有份

誰把誰真的當真

誰為誰心疼

誰是唯一誰的人

傷痕累累的天真的靈魂

早已不承認還有什麽神

美麗的人生

善良的人

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

來來往往的你我遇到

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忘憂草忘了就好

夢裏知多少

某天涯海角

某個小島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擁抱

輕輕河畔草

靜靜等天荒地老

我不知道祈然的簫聲是如何跟上我曲調的。因為他的神奇,他的全能,早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斷地見識,不斷被震驚,然後逐漸習慣。

他的醫術神奇,這從他竟能取出“血蠱”就看得出來。

他的武功甚至比步殺更勝一籌,如果,沒有……的話。

他的簫聲,隻能用天籟來形容,讓我幾乎忘了天地萬物,隻餘彼此。

他的過目不忘,他的經才偉略,他的學識修養,每一樣我都隻能窺其一斑,卻已知他無不集上天的萬千寵愛於一身。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如天神般完美的人,竟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竟隨時都可能死去。

祈然放下唇邊的簫,長長地歎了口氣,沾濕的純黑睫毛微微一顫,輕柔的聲音響起:“冰依,這曲子好奇特。詞……是你寫的嗎?”

我愣了半晌,不由得失笑搖頭:“不,這是在我們家鄉一直流傳的歌。”

第一次聽小雨唱周華健的《忘憂草》時,刹那間就被感動了。

“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狠狠麵對人生每次寒冷。”

也是從那以後,我開始受小雨的影響,喜歡上那些原本從未留心的流行歌曲。

因為忽然覺得,每一首歌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生。

我抬頭望向一直靜靜消隱在空氣中的步殺,向他微微一笑,道:“步殺怎麽說,好聽嗎?”

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我,卻並不答話,隻是將一隻手伸到我麵前。

我靜了一會兒,才默默將手遞給他。他的手很大,冰涼冰涼的就仿佛他的人。掌心有長年握刀形成的薄繭,摩挲著我的手,傷口生疼。微一用力,我從假山石上站了起來。

“這世界上沒有忘憂草。即便有,有些事,也不可能忘掉。”步殺清冷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我垂下眼簾,將手從他冰涼的大手中抽離出來,沉默良久。

祈然悅耳的聲音忽然響起:“下來吧!”

我愕然抬頭,忽見屋頂上竟飄然落下一團紫色的人影,身形那個飄逸啊!我都看呆了。

直到她落到地上,我才看清她的長相。

那是個女子,而且絕對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她曼妙修長的身材在紫色紗羅的包裹下若隱若現,一頭青絲柔順靚麗,在雨中泛著微光垂在潔白如玉的頰側。她白皙的俏鼻高挺,櫻桃小嘴微微翹起,睫毛長長的微卷,一雙靈動的大眼望著祈然熠熠生輝。

一落地,她就屈膝在濕冷的地上單膝跪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興奮地響起:“奴婢紫宣,參見殿下。”

祈然收起手中的玉簫,淡淡道:“起來吧。”

這個……我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的突發狀況,湊近步殺小聲問道:“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祈然怎麽就成了殿下了?”

步殺麵色不變,聲音依舊清冷地道:“他是‘冰淩’的少主。”

“冰淩?”我一片茫然地喃喃。

我覺得步殺看我的眼光已經與看白癡無異了,我趕緊垂首,一頭黑線。這能怪我嗎?我也是初來乍到這個世界,鬼知道你們這麽多幫派的名堂。

紫宣一點也不介意祈然口氣中的冷淡,一躍而起抱住他的手臂撒嬌:“少主,你怎麽丟下我們就杳無音訊呢?你都不知道,冰淩上上下下,找你都快找瘋了!”說著,可愛的嘴角微微一撇,雙眼也紅了起來。

祈然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傻丫頭,我不是好好的嗎?“

我看著祈然眼底的溫柔,忍不住暗歎了口氣。早知道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溫柔的,心裏隱隱的酸澀又何苦來哉?難道我竟卑劣地想要獨享那溫柔嗎?

我遲早……是要回去的啊!

“她隻是祈然的貼身侍女。”步殺淡淡地道。

這算什麽,解釋給我聽嗎?我沒好氣地回道:“是嗎?與我何幹?”

“冰淩到底是什麽幫派?”

“冰淩不是幫派,而是一個國家,天下最強大的國家。”

我一愣:“最強大的不是祁國嗎?怎麽又變成冰淩了?”

“紫宣,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紫宣朝我們這邊努了努嘴,恨聲道:“藍煙姐說,當初你不是為了救那個可惡的殺手才出去的嗎?後來就失蹤了。所以這半年來我們一直在找尋天下第一殺手的行蹤,前兩天可讓我探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