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雲州下了一場大雨。

傾城去城西一戶人家為那夫人瞧急症,去時晴陽當空,回來時突然就落下瓢潑大雨,雖有病患家屬送的一把油紙傘遮著,仍不免濕得狼狽。

當晚回去後,就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第二日早上醒來,果然頭疼得爬不起身。

獨自一人住著,最難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時候。昏睡了半上午,勉強爬起來,在灶上煮了一小鍋清粥。又去櫃子裏抓了一把祛風寒的藥放在藥罐裏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過去。

灶上的粥熬了兩個時辰,鍋底焦黑,裏頭的清粥明顯吃不得了。

廚房裏一股濃重的焦糊味,濃煙滾嗆,從院外就能瞧見裏頭升起的煙霧。

傾城聽見窸窣的聲響,仿佛有人闖進了自己的院子。

她撐著想起身,手按在床沿上又滑了去。

潑水聲,裂瓷聲,嘈雜地湧入耳中。

跟著有人推開室門走進來,她仰躺在床帳裏艱難偏過頭,迷蒙的視線中掠過一抹月白色錦緞。

冰涼的巾帕疊好鋪在滾燙的額頭上,一隻莫名熟悉的手掌托在她腦後,將溫熱滾爛的粳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喂入唇間。

約莫隔了半個時辰,再入口的是藥,一盞濃重的苦藥灌進來,她蹙蹙眉,舌尖上跟著品嚐到一抹酸甜滋味。

是她喜歡的梅子蜜餞。

吃了藥,睡在床裏很快發了一身汗。額上的帕子溫了又換過,汗濕的衣衫裹在身上很是不適,她翻了個身,將手探出被子扯開領口。聽得身側一個聲音道:“可使不得。”

傾城張開眼睛,看見床側坐著一臉關切的欒氏。

“嫂子?”她啞聲開口,“您怎麽在這兒?”

欒氏替她掖好被子,溫聲道:“你一天沒來醫館,我跟老古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就趕緊過來看看。”

傾城側過頭去,看見床邊小幾上放著兩隻碗,一小碟蜜餞,屋角的小泥爐上熬著湯藥。

她揉了揉眼睛,心想適才莫不是發夢。

這會兒身上有了些力氣,撐著坐起身來,靠在枕上問,“什麽時辰了?”

欒氏道:“酉時二刻,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來。人病著,要填飽了肚子才好得快。”

傾城昏昏又睡了一會兒,欒氏再次進來,在床外點了燈,“我瞧你鍋裏還有些粳米粥和糖酥肉,翻熱了一下,又炒了兩個素的,你略吃些,待會兒才好吃藥。”

傾城怔了下,意識慢慢找回來,“嫂子何時來的?”

欒氏笑道:“這不才進來一會兒?原是中午就要過來的,醫館裏抬來個傷重的病患,就耽擱了時辰。虧得你自個兒還知道煮粥熬藥,不然硬扛到這時候,身體哪裏受得了。”

一麵給她添粥,一麵絮絮叨叨與她話家常,“要我說,不若早點跟周夫子成親,身邊有個人,遇到個病啊災啊,不至於孤立無援。我瞧周夫子挺老實個人,對你也真心,聽老古說,他這些年也存了些銀子,往後生活是不用愁的。你們倆到底還在猶豫什麽?”

傾城默默吃著碗裏的粥,她不知道要怎麽跟欒氏解釋。

與周夫子認識數月後,對方鍥而不舍的靠近和關懷,若說自己完全沒知覺定是假的,她嚐試著邁出第一步,與對方試著去相處。

上次相約湖上泛舟,後來同逛過市集,也受邀去對方的書院參觀過。

還記得那日在書院,學子們隔窗探出頭來,哄笑著喊她“小師娘”,周夫子局促不安紅著臉站在一邊,連連作揖請她別怪罪學生們的唐突。

她心裏始終是平靜的。

是那種雖覺穩妥、安定,但毫無波瀾和悸動的平淡。

她知道這不是喜歡的表象。

她尊重對方,欣賞他的人品,也許相處下去,也會有幸福的餘生。

可她無法回報同等分量的喜歡,無法許諾一生的約定。

她是這樣自私而涼薄的人,也許將來某個時日,會對這平淡如水、毫無感情基礎的婚姻生出不甘的怨懟來。

第一次,她對未來感到迷茫,她突然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麽。

欒氏走後,她提燈走出內室,來到廚上。

水缸被人挑水填滿了,草垛裏留下一片碎掉的瓷屑,灶上那隻瓷煲與原來的那隻一模一樣但明顯是新買來的。

家裏沒有玉粳米,也沒材料能做糖酥肉。

灶邊的柴火是濕的,被人潑過水。

她繞去廚後看一眼倉房,在看到裏頭填滿新打的柴枝和生炭時,心裏突然堵得難受。

這些瑣碎粗糙的事,他那樣的人如何想得到,又如何彎得下腰去做?

他無聲跟在她身後,學著去接近和理解她的生活。

可他們原本就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

他沒必要為她妥協到這個地步。

說長不長的一段相處,徹頭徹尾的利用,她從沒考慮過他的心情和臉麵,隻圖自己報仇的快意,他何苦如此糾纏放不下?

每月一趟雲州到京城的往返,他公務那樣繁忙,是如何擠出這些時間,又當是如何辛苦?

還有那些背地裏的保護和照拂,讓她能安安穩穩獨自度日不受侵擾,她明白他暗裏付出過什麽。

**

五月初,薛晟案頭迎來第一封從雲州送來的回信。

他用裁刀緩慢劃過封套,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將染著淡香的信紙取出。

“別再等我了,不論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再回頭。”

他將信紙湊在燭火上想燃掉,終究舍不得,疊好小心存放在屜子裏。

哪怕是拒絕,也是她寫來的頭一封信。

是個好兆頭。

他自欺欺人地想。

無數個獨自難眠的夜裏,他總在後悔當初不曾對她更好更誠摯些,他也有他的算計和私心,肆意享受過將她無名無分擺在身邊為自己暖床解悶的溫存。

曾經待她,他也不盡是真誠的。

他們是兩個防備心很重又十分自利的人,骨子裏流淌著相同的冷血涼薄。

總需有人主動,才能求得一個結果。

月末,靈山受雨塌方,傾城隨古先生前去參與救助。

薛晟一身便服,遊走在受難的民營裏。

他比傾城早到兩日,他消息靈通,座下人手又足,傾城到來時,情況已經好轉不少。

他的人為百姓搭簡易的居所,每日在被泥水淹沒的村子裏找尋可能存在的活口。藥材和糧食來得很快,民營東西兩角每日按時施粥。

傾城替一名大嬸包紮好受傷的胳膊,剛掀簾出來欲喊下一個,一隻男性健碩的手臂遞到她眼前。

雀羽在旁笑嘻嘻地道:“我家主子救人時傷了肩膀和左臂,煩請姑娘幫忙瞧瞧要不要緊。”

傾城瞥一眼另一頭的古先生,他正在處理一個缺損了腳掌的傷患。

她抿抿唇,率先鑽回帳子裏。

雀羽朝薛晟挑挑眉,示意他快點跟進去。

男人高大威嚴,一走入進來,帳中就顯得狹窄局促極了。

他坐在案前那張空椅上,慢條斯理解開衣襟,**出受傷的半邊肩膀和手臂。

肩胛上有一處明顯的舊傷,處理得傷患多了,傾城一眼就能辨認出那是箭傷。

在他結實的肩膀上,刺了個對穿。

傷口已經愈合,顏色還很新,大約傷在兩個多月前。

她垂下眼睛,用紗布浸透藥水,為他擦拭肩膊上張裂的傷口。

男人一直注意著她的表情,見她視線在舊患上停留,便開口解釋,“三月裏回京途中中了埋伏,現在已經無礙。”

他笑了笑,任她引著針線穿過肩側的皮膚,“你也知道,我這兩年得罪了不少人,許多人想我死。”

傾城睫毛覆住眸光,始終沒有抬頭。

她縫合了他臂膀上的傷口,又用帕子清理幹淨手臂上殘留的血汙。

“好了,這幾日傷口不要碰水,按時換藥。”

他穿回衣裳,緩緩站起身來,傾城垂眸瞧見他翻折的袖角,下意識替他撫了撫。

薛晟心底漫過難言的苦澀,他張開右臂,輕輕環住她單薄的肩。

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身量,熟悉的香氣和熟悉的人。

“傾城,為什麽周夫子可以,我不行?”

她立在那沒有動。

任他虛虛環住自己,落在他寬闊的懷抱中。

“為何我們不能再試試?”

她垂眼道:“五爺和我雲泥之別,天地之遠……”

“我喜歡你。”他說,“你心裏也有我。我們之間,本沒有任何阻礙。”

她推開他,冷聲道:“五爺說笑了。”

他走近她,強硬地攥住她的手。

“是麽?”

他用受傷的那隻手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頭回視自己,“瞧見我的舊患,為什麽會心疼?”

“病中發熱的時候,我握住你的手,你靠在我身上,喊我的名字。”

“你說你想忘卻從前,可我知道你忘不掉,就像我忘不掉你。”

“我們為什麽不能再試試?你為什麽不能再給我一次補償你、對你好的機會?我不強求你一定隨我回京,哪怕就像現在這樣……”

“夠了!”傾城拍開他的手,用力將他推開,“我是什麽人?我在五爺心裏一向是什麽人?在一起的時候,五爺尚未當我是個緊要的人,如今又來故作深情,口口聲聲說喜歡,五爺的喜歡我受不起!”

“五爺給我自由身,我很感激。我知道五爺還置了宅院,打算將我放在裏麵,做您的外室。五爺受上一段姻緣拖累,身心疲憊已極,所以您不打算成婚,又舍不得真正放我走,在薛家我是上不得台麵的暖床婢,在外頭我是沒名沒分的外室女。五爺想要的,不過是個您勉強瞧得上、又肯聽擺布不爭搶的女人。娶婢子為妻,要頂著多大的壓力,要受多少嘲笑呢!可若隻給個姨娘的名分,又怕我不依。所以您寧可拖延著,不言不語的裝糊塗,五爺始終掂量打算的,都是您自己的利益。五爺您,不配說喜歡。”

作者有話說:

關於薛晟的轉變

其實不是從一開始傾城離開的時候就突然醒悟了

是在分開很久之後,再也看不到之後,他開始覺察到自己的心意

是後知後覺的悔過和遺憾

這份遺憾成了他的執念

宜城重遇後,又見到真真實實的傾城,他不想再放手

他們都是清冷驕傲的人,總要有人先低頭,先試著放下身段去努力,才可能走到一起

他知道如果不下這個決心,他們之間不可能再有交集

也是我能力不足,沒能把心境轉變過程寫得盡善盡美,所以讓大家覺得感情來得突兀

我的想法也很簡單,覺得想有個好的結果,兩個人都端著是不行的

誠如默默所言,過程其實需要細細打磨

隻是總覺得這兩人活得太苦,想快點讓他們擁有幸福,確實急促了些,許多地方沒有安排好,我已將訂閱率改為50%即可購買,大家介意的話,也可跳著隨意看看。

寫這篇文,我有些偏心,更喜歡傾城這個人,薛晟一路安排得有些過於“工具人”了,向大家說聲抱歉。

大概還有五章左右完結。

這章會給大家發個小紅包作為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