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姻親,這種日子薛家自然要派人前去送禮。

楊氏事忙脫不開身,二房薛謹夫婦便領了這差事。一行人在大宅前的廣場上下了車,早有舅家的小輩們守候在門前,親熱地擁著薛家幾人朝內堂而去。

聽說薛家人到了,喧鬧的上院為之一靜。這幾年誠睿伯府勢頭正好,薛誠協助上峰辦了幾件轟動城內外的大案,深得聖心。薛晟外放江州,深耕數載,解決了翠屏山一帶頻發的禍亂,如今奉旨回京半月餘,時常被召入宮中議事,任誰都瞧得出,聖上這是有意留他在身邊重用。

林氏一族自然越發重視這位“貴婿”,這一代林氏族中子侄拔不出精明能幹的苗子,後人們躺在祖宗從前的功勞簿上,世家豪奢的派頭做得雖足,底子卻早就空**無物。為辦今日這場壽宴,林氏的外祖母韓老太太甚至拿出自己攥了半輩子的壓箱體己。

韓家大奶奶親自迎到門前打了簾子,林氏和薛二奶奶王氏一前一後步入內室向韓老太太等人見禮。

王氏噙著笑道:“今兒原該是我們大嫂子隨五弟妹來給老太太磕頭,隻是我大伯母身邊離不得人,大嫂子脫不開身,特命晚輩替她給老太太、太太們賠個不是,今日實在失禮。”

眾人忙齊聲請她起來,婦人們簇擁著二人坐到上首,韓老太太笑著問候過薛家的幾個長輩,與王氏寒暄片刻,才把目光移向林氏,“聽說,五爺這趟回來便不走了?多年獨在外頭,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服侍,可清減了?”

林氏不敢迎上自家娘親銳利的目光,隻能假作不見,擠出一絲笑來回外祖母的問話。

“五爺一切都好,外祖母不必掛念,五爺也念著咱們家這些親眷,多回與我念叨要來給外祖母磕頭,隻是重任在身,暫未得閑,還望外祖母寬宥。”

韓老太太笑道:“瞧你這孩子,說什麽外道話,都是一家人,什麽時候見麵不成,非緊著這十天半月的功夫?男人家的天地在朝堂上頭,多少大事等著他辦,你切要記著,任什麽時候,都不準耽擱了他外頭的要事。”

林氏見長輩們並未責怪薛晟今日的缺席,暗自鬆了口氣。侍婢們上了新茶來,二舅母便推著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姐來給她和王氏見禮。

“嬌兒,你這幾個表妹可日日念叨你呢,從前你們姊妹感情便最是親厚。你剛嫁人那會子,這幾個丫頭失落得要命,鎮日喊著要去伯府找你耍樂。”又對那幾個姑娘道,“你們日夜念叨的嬌表姐來了,還不上前見禮,說你們的體己話去?”

二舅母這番言辭頗為刻意,林氏尷尬非常,如坐針氈,不時偷覷王氏的臉色,生怕她當眾露出鄙夷的神色來。

便是傻子也聽得出,二舅母這是想要她借著薛家的勢,給幾個未出嫁的表妹尋些好的出路。平素暗地裏托付她也罷了,偏生要當著王氏麵前說出來。

在薛家幾個妯娌裏頭,她與王氏一向不大合得來。王氏出身清貴,詩書傳家,性子難免清傲,又是早她許多年進門的嫂嫂,平素對她不甚熱絡,見了麵幾乎一句寒暄也沒有。適才與她一路同車,王氏手裏拿了卷書,頭也不曾抬過。

她心中暗暗叫苦,恨娘家這般丟她的臉,麵上卻不得不做出親熱的模樣,拉過幾個表妹的手,與她們含笑問答。

顧傾與忍冬立在稍間簾外,聽屋裏熱熱鬧鬧的寒暄。林太太身邊的婆子朝她二人走來,壓低聲道:“待會兒大夥兒去前廳吃宴,你們隨姑奶奶慢些去,太太有話要問。”

顧傾瞥了眼內堂,正與林太太瞧來的目光對上。

林太太四十年華,樣貌與林氏有五六分相像,母女倆就連性情也是如出一轍,為人嚴厲要強,凡事不肯饒讓。

約莫過了兩刻鍾,大舅母便派人來請眾女眷移步入席。眾人紛紛扶著侍婢婆子的手,陸陸續續朝外廳走去。

林氏被人揪住手臂狠狠拽了一把,回過頭,見是自家長姐,一臉嚴肅地給她打眼色。林太太仍坐在原來的位子上,銳利的目光盯著她,沒來由地叫人心生不安。

片刻屋中便隻剩下韓老太太、林太太、林氏及她們身邊得力的婆子侍婢。

顧傾和忍冬站在外頭,聽得屋裏傳來一聲厲喝。

“跪下!”

隔著滴溜的簾幕,隻見林嬌桃紅色的身影直直跪落在地上。

顧傾和忍冬是她的婢子,沒道理主子跪著,她們卻好生立在外頭,兩人也忐忑地跪了下來。

“沒用的東西!”林太太翻手抓起茶盞,作勢朝林氏臉上潑去。到底念著林氏誠睿伯府五奶奶的身份,傷了頭臉不得體,才恨恨地收回力道,將那茶盞死死扣在手裏。

“從前五爺在外頭任上,我便勸你隨他一並去,你非要與我擰著左著不肯聽服。好,也許你是想要個賢淑仁孝的名聲,替他守著病重的親娘和年邁的祖母,也由得你。可你,可你……”

林太太伸指,重重地戳在林氏額上,“人都回了家進了屋,你還留他不住,你……簡直是廢物!”

林氏聽著母親不留情麵的斥責,額上被指甲剜得破了皮,卻半分沒有覺著疼。她的臉麵尊嚴,早就被母親當眾撕成碎片,跺得稀爛。

每一回見到母親,耳中聽到的,便隻會是這般咒罵侮辱,怪她蠢笨無能,不能贏得薛晟的歡心,不能生養子嗣,替薛家開枝散葉。怪她枉費娘家的悉心養育,不能給林氏一族帶來任何助益。

閨房之事被拿來翻來覆去的剖析盤算,薛晟一年留宿幾回,夜裏有沒有叫水,這些最私密羞恥的瑣事,就是母親林太太最為看重的全部。

她曾試過動手把那向母親告密的人找出來,打殺過幾個不服管教的婆子,也攆了幾個不忠心的婢子,可時日久了,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逃不脫母親的手掌。她生在林家,注定一輩子要為林家謀利。

“好了好了,小聲些,別給人聽了去。”韓老太太勸住林太太,拉著林氏的手命她站起身來。

“孩子,你跟五爺到底是為什麽慪氣?你娘不是故意要跟你發脾氣,她是替你著急。眼看你嫁到誠睿伯府有五年了,幾個妯娌裏頭,隻有你還沒個動靜,親家太太、老太太雖麵上沒言語,難道她們心裏不嘀咕?”

林氏默默站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眼淚始終含在眼圈裏,倔強地不肯哭出來給人瞧見。

“你年紀輕,模樣又好,五爺離了你這些年,乍相聚,難道就沒半點念想?男人家哪有那麽難哄,你到底是怎麽開罪了他,你細與你娘跟外祖母說。”

林氏擠出一絲笑,喉嚨裏幹啞發疼,咬著牙澀澀地道:“我也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麽開罪了他。這些年——這些年我也早受夠了!是,是我無能,是我蠢笨,學不會籠絡男人的心。母親若實在看不過,今兒二舅母推上來的那些個妹妹裏頭,選上幾個乖巧得人意兒的,嫁進來替我伺候五爺罷了!”

此語一出,林太太勃然大怒,姊妹幾個同嫁一人,那是破落戶不要臉麵的做派。林氏再如何不濟,祖宗們留下來的榮光還在,縱是裏子早就空了,外頭也必得做出個高雅的姿態來。

“混賬!”林太太再也壓抑不住怒火,起身揪住林氏袖子,一巴掌甩到她白皙的臉上,韓老太太喝止已經不及,婆子們一擁圍上來,拉開林氏相勸林太太,“太太息怒,太太息怒,待會兒姑奶奶還要見客,姑奶奶是薛家的主子奶奶,給人瞧見臉上的印子還得了?”

慌忙去瞧林氏的臉蛋,見秀美的側臉上紅了一片,急著叫人拿涼透的巾子過來敷麵。

顧傾和忍冬都跟著奔進來,顧傾翻出手帕,在屏後的水盆裏浸了浸,擰得半幹,湊到林氏跟前,抬手替她捂住被打過的左臉。

林氏心裏酸澀難言,別過頭強忍淚意,可羞恥不甘的眼淚仍是決了堤,瞬間爬了滿麵。

“奶奶疼不疼?”顧傾紅著眼睛,空著那隻手輕輕拍撫著林氏的肩背。

林太太自知過火,打完那一耳光,心底的怒氣也消去不少,目光掠過在旁忙著換水換巾帕的忍冬,落在細聲安撫林氏的顧傾身上。

“這丫頭,就是新提上來那個?”

視線落在麵上的一瞬,顧傾就已經有所察覺,她沒有抬頭,目光和注意力始終僅放在林氏身上。

一旁的婆子笑道:“正是,這丫頭是太太房裏負責看爐火的鄧婆子的幹女兒,跟她姐姐顧塵一塊兒被賣到咱們家的。隨姑奶奶出嫁那年,才十一二歲,倒是個有造化的,得了如此重用。”

林太太抿了抿唇,將顧傾上下打量一番方收回目光。

身上那抹沉重如水般的壓迫感散了,顧傾在心底淺淺舒了口氣。

這場豪賭她以己身為籌碼,退不得,輸不起,步步算計,處處籌謀。她不知道等著她到底是什麽,既然已經開了頭,就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