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壓下舌根上泛起的一點燥,抬手將盒子丟進屜子裏。

兩人誰也沒說話,男人翻開昨晚未瞧完的卷冊重新細看,顧傾這回沒出去,就坐在他對麵的螺鈿鑲玉榻上繼續做昨晚沒做完的繡活。

時間在沉默中緩慢流逝,薛晟抬眼,就能望見對麵燈下側身認真繡花的女孩。挺秀的鼻梁底端微翹,有時猶豫地咬著唇,有時喜滋滋帶著笑。

她不經意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更放鬆,更容易高興。比守在奴婢主子的身份裏時,更有生趣,眼神也更鮮活。

理公文疲倦的時候,他起身踱著步子跟她搭話。

立在他身側瞧她手裏的繡活,問她:“做的是什麽?”

姑娘彎唇答:“雀羽哥的娘親快生辰了,托我做一副繡花鞋麵。”

薛晟抿唇,到唇邊的問話又咽回去。

顧傾不叫場麵冷下,她仰頭睨著他眉眼柔聲說:“原也想給爺繡個蔽膝抵寒,可惜手頭用料沒有襯得上爺身份的。”

想了想,她站起身,從一筐針頭線腦裏取出一隻用帕子包著的淺藍色束口繡套,“隻夠做個不成器的印章套兒……怕爺嫌棄,一直不敢拿出來。”

小手裏托著東西,薛晟垂眼去瞧,是用了心的繡樣,恁小的物件也有青鬆細柳,小舟縠皺。

不是什麽上好的用料,絲綢錦緞一概沒有,簡單質樸的藍色布地,倒也雅致文秀。

他抬手取了,指尖似有若無擦過她掌心。

四目不經意撞在一處,她慌忙縮回手背轉身去,耳後小片的溫膩肌膚染了一片淡淡的粉意。

薛晟眼角漾開一抹細而淺的波紋,像春日晴空下粼粼泛光的湖水。

他聲音低淺地傳過來。

“莫做得太辛苦,仔細熬壞了眼睛。”

臘八過後,各府都忙碌起來。眼看年節將至,各家都開始籌備年節的走親送禮,宴請往來。平素最得閑的林氏也跟著忙碌起來,受命輔佐大奶奶楊氏籌備年節筵席。

薛晟休沐的日子,雁歌抱來近日上門送禮的官員名冊給他過目。

瞧見禮單裏有織金、妝花緞,重錦、輕容紗等織物,不由憶起前夜姑娘抱怨手頭繡料不足,輕抿的薄唇不由淺淡地彎了彎。

他提筆在名冊上做標注,“這些個原路退回,再命人來送禮亦不得收。”

又將幾個名字圈起來,“這幾家可走動,太貴重的亦不可收,擬的單子退回去,言明是我的意思。回頭擬回禮,比照著前些日子的例數。”

雁歌遲疑道:“水至清則無魚,五爺這般,不怕叫大夥兒作難?您才從任上回來,與京裏各方都不熟絡,擔的又是得罪人的差事,再嚴肅清正太過,大夥兒怕是更不知所措。”

薛誠踏入進來,聽見這半句話尾,笑道:“你這小廝倒通透。”

薛晟起身見禮,雁歌收拾去名冊端了茶來,兄弟二人分坐案側。

薛誠打量他這間書軒,以往清簡古樸,除了書便是公文,博古架上幾樣好東西和南牆上掛的山水或是誠睿伯賞的,或是兄弟們贈的。

如今屋角烘著荔香炭,腳踏上也擺了隻炭盆,他知道薛晟一向不畏寒,這些東西必然不是為他備的。榻角有隻小小竹編簸箕,裏頭盛著各色繡線,自然更不可能是薛晟的東西。

他和林氏房裏的事,薛誠也聽楊氏提起過幾句。聽說這些日子鳳隱閣肯留人,上到老太太,下到楊氏等,自然都替薛晟高興。

薛誠笑了笑,抿茶打趣他,“這些日子聽說你公務忙,有時用膳都顧不上,我瞧著氣色倒好。”

薛晟不苟言笑,像聽不出話裏揶揄的意味,拈著碗蓋撥開茶葉的浮末,頭也不抬地道:“兄長難得在家,是有事尋我?”

薛誠點頭:“老三嶽家那邊明兒要來人,聽說你回京,少不得要麵見。我瞧老三的樣子,似乎不太好跟你張口,正要問問你,你們倆是怎麽,這些日子有些相互避讓似的?可是生了什麽誤會了?”

薛晟緩緩放下蓋碗,指緣輕點著溫熱的瓷麵,“沒怎麽。”

他淡淡地道:“興許知道我忙,兄長不必憂心。明兒定在什麽時候,我會抽空到場。”

薛誠拍拍他的肩,聲音微沉,“五弟,這些年你在江州,我又忙著公事,家裏頭諸事虧得老三他們用心照應,粉牆修繕,鋪子營生,維係世交,替祖母他們延醫求藥,幾個弟妹的嫁娶,老三勞心不少。他這人,性子是跳脫了些,也是給長輩們寵得過了,養下些壞毛病來,不過兄弟之間,相互退一步,他就是做錯了什麽,瞧在二叔二嬸、瞧在祖母臉上,你別與他置氣。”

薛晟點頭,“兄長所言,我記下了。”

薛誠知道他性子素來冷淡些,與薛勤是南轅北轍的兩般為人,但知道他是個有分寸知進退的,有些話點到為止,也便不再多說。

薛晟起身送長兄離開,簾子挑起,正要跨出門,階下急匆匆走上來一個姑娘,見著薛誠,忙避開到一邊,後退幾步蹲身下去,“奴婢給大爺請安。”

難得一個晴好天氣,簷下冰棱子折射著點點光斑,少女如亭亭玉樹,翩立在明媚的日頭裏。

容顏秀美妍麗,通身幹淨清爽氣息,說起話來聲音雖輕,卻一點沒有拖泥帶水的矯揉,薛誠瞧了一眼,心知這便是薛晟留在鳳隱閣裏過夜的那個小通房了。

薛晟站在兄長身後,瞧見顧傾一點沒覺意外,他淡淡瞟她一眼,沒有吭聲,越過她將薛誠送出了院子。

再回到屋中時,就見顧傾正在榻案下麵找東西。

他不動聲色行至她身側,橫臂過去,掀開引枕,露出角落裏藏著的針線簸箕。

兩人距離稍近,陽光透過朦朧的窗紗投進來,是一團溫暖的霧狀光影。

她發上染了一層柔和的邊暈,側坐在他身前榻案邊上,微微仰著臉。

薛晟沒有留連這一刻不經意的貼近,他眉濃目沉,麵色平靜,很快抽身退立。

姑娘臉上莫名有些發燙,捧起被他翻出來的簸箕,清了清嗓子才說:“對不住,不小心忘在爺這兒了……”

見薛晟不語,她起身行了一禮,“那奴婢就先告退……”

身後,薛晟邊朝書案方向去,邊開了口,“我叫雁歌去庫房找幾匹料子,晚上送到暖閣裏頭,你留著用。”

顧傾回眸瞧他,眼底不由帶了幾分柔和的喜意。

“多謝爺。”她沒有假意推辭,含笑謝了賞,“回頭奴婢給爺繡個敝膝,爺不要嫌棄才好。”

薛晟沒理她,埋頭翻出一卷書,顧傾也不在意,屈膝再一禮,快步退了出來。

簾攏輕擺,人去得遠了,連最後一縷幽香也散開。

紙張上的字跡,一個也沒有看進去。人走後他便注視著垂簾。這些日子的奇異心緒,便是他在感情上頭再遲鈍,也日漸察覺出來。

抬手,輕輕按住心髒的位置。

心跳異常劇烈。

她白日闖進來,還被兄長親眼撞見,他第一個升起的念頭,竟不是覺著難堪。

似乎有些……該怎麽形容那樣的情緒,是喜悅……對麽?

**

顧傾抱著針線簸箕,沒有轉身回內院,而是加快步子,去了趟伯府的車馬房。

負責洗馬的小廝叫明心,瞧見顧傾,笑得露出一排牙,“傾姑娘,這地兒多髒啊,仔細汙了的你衣裳鞋,你怎麽又來啦?”

臘月寒天,他刷馬刷得自己一身水點子,顧傾取了帕子遞給他抹臉,微笑道:“我聽劉大娘說,明心哥你去年的襖子都漏風了,我來瞧瞧能不能幫忙補一補,冬日裏頭不能不小心,仔細落下了風寒症。”

明心連連擺手,道:“不妨事,我覺著還能穿。傾姑娘你幹幹淨淨的手,可別碰著我那髒衣裳,你不嫌棄,我自個兒心裏過不去。”

顧傾一味堅持,他隻得厚顏去裏頭尋了那件破襖出來。顧傾就坐在石階上飛針走線替他補衣裳。明心湊過來跟她說,“上回你打得那十條紅穗子,我掛咱們五爺的馬車上頭了,別說,襯著那黑馬的樣兒,還挺精神。我師父瞧見還誇我,說肯在馬房用心思。”

顧傾瞧了眼裏頭停著的馬,不經意道:“今兒車馬大多都在家?明心哥要受累了。”

明心笑道:“可不是?眼看年節,各房走動都多,本來車馬都不大夠用的,這不今兒爺們休沐,在家守著老太太跟伯夫人都沒出門。隻咱們三爺三奶奶要車去了坊市,聽說明兒三奶奶娘家來客,今天要采買些見禮備用的東西。”

從車馬房出來,顧傾迎著風緩步朝內院走。

她和薛晟之間,總還朦朦朧朧差了點火候。

要報複林氏,就要先奪走她最重視的東西。

她要得到薛晟的人,薛晟的心,她要讓林氏嚐到失去最愛之人的滋味。

哪怕賠進去的是青春,是名節,是她自己,那又有什麽關係?

**

次日晚宴設在誠睿伯府東邊花園側旁的照影軒。

三奶奶吳氏的兩個兄長、嫂子,族裏的幾個小輩子侄,這回特地上京來拜會誠睿伯,給伯府送年節禮。

中午陪著長輩們在外院宴客廳裏吃了正宴,晚宴便隨意得多,在座都是薛勤的同輩兄弟姊妹,男女各分一席,隻隔著張雲母座屏。

薛晟來得遲些,他如今剛上任,手上的事情千頭萬緒,又臨時受命進了趟宮裏,眾人起哄要他自罰三杯,笑鬧聲遠遠傳開去。

酒過三巡,氣氛更熱烈幾分,席間人物來回走動,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處說話。

薛勤繞到外間去吩咐席麵之事,月冷風清,不想就在曲水回廊上見著了許久未見的人。

纖腰窄袖,嫋娜聘婷,她背身逗弄著臥在橋欄上的貓,聽見步聲近了,下意識地喊:“雀羽哥?”

淡香縈繞,是夢裏的味道,薛勤深嗅了一口這逸散在清冷空氣中的幽香,含笑說:“不是雀羽哥,是你勤三哥……”

作者有話說:

女鵝點火中……

男主蓄火中……

看到親們問什麽時候v,我今天或明天可能和編編商量一下,應該就是這兩天了,每天0點發文,感謝大家的喜歡和支持。

薛晟其實是第一次談戀愛,會有點笨,需要我們傾城去引著他從正經到失控。

我會努力的,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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