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雜七雜八堆了許多帛卷、公文和信箋,鳳隱閣裏多是機密公文,適才又未經收揀,為著避嫌,她一直候在外頭沒有進來。

薛晟坐在案後,低首見她纖細的十指凍得通紅。抿了抿唇,到底沒說什麽,轉開視線在雜亂的公文下找了本紅色封麵的帛卷來看。

他看得很認真,雁歌從外回來,本要進來回話,探頭見他一副忙碌的樣子,又縮身避了出去。

顧傾給薛晟添盞新茶,又去廡房拎隻小包袱過來,就坐在外間小廳裏,守著燭燈做針線。

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些默契,顧傾是個有眼色的婢女,沏茶也是一把好手,相處兩回就細心記下了他的喜好,其實也不難猜,他喜歡滾熱濃茶,淡了冷了都不愛入口,房裏幾個茶罐子中,用得最快的就是碧螺春。

他看公文時常常要批注,朱砂硯墨都是必需之物,顧傾調朱研墨,動作輕緩,趁著換茶時候不聲不響便替他做了,也不常去他身邊惹他厭煩。

薛晟瞧完手裏的卷冊,丟開在一邊,繼續翻找下一本帛卷。

顧傾手上飛針走線,還有功夫來側眼瞧他。

燈下男人側顏清俊,換過家常衣裳,卷雲流沙紋青藍袍子,白玉如意束帶,端直危正坐在椅上,不時垂眸深思,不時提筆潑毫。

高而挺直的鼻梁線條淩厲陡峭,利落的下巴和頜骨,恰到好處的英朗硬氣。

她見過他剛成婚時的模樣,彼時剛及弱冠,還有幾分少年人的靦腆。這幾年他飛速成長,已從當年的小小翰林院修撰,一躍成為朝廷最炙手可熱的重臣。

要拿下這樣一個心性堅定又極度聰明的男人,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她步步小心,時時謹慎,未有一刻忘卻自己與他的身份。

燭火高燃,不知不覺又是一個時辰。雀羽探頭進來,以口型示意顧傾“擺飯”。薛晟勤於公務,時常錯過飯點,下人輕易不敢來用這些事煩擾他的思路,隻給顧傾打眼色動口型,希望她能幫忙勸上一二。

顧傾悄聲起身,走到門前跟雀羽耳語。

“瞧著沒三兩個時辰不會停,緊著能翻熱、不影響口感的飯菜溫在小爐上麵,等爺那邊稍停,就覷空端進來擺在外頭。”她倒也不敢輕易替他做主,不過提些簡便的意見。

雀羽沒什麽主意,她說的話全然點頭應下,顧傾想到午後她勸雀羽將岑大人上門送禮一事知會林氏……心中還是有些歉然的。

給雀羽做的那隻抄手,便也多用了不少心思。

薛晟抬起眼來,就見小廳桌旁做針線的影子不見了。門前一男一女兩個人影,低聲說著悄悄話,女孩子粉白的頸微彎,偏頭認真地聽男孩耳語。

他們二人年歲相當,連身高也相宜……

雪還在下,細碎的雪末子被狂風卷著,吹亂了顧傾額前頸邊的碎發。

離得這樣近,想來雀羽也嗅得見她身上隱秘的暗香。

不知緣何,心裏沒來由地掠過一絲失落。

莫名的像少了點什麽。

這感覺稍縱即逝,薛晟垂眼,又重新撲進了永遠瞧不完的公文裏。

顧傾轉過頭來,見男人紋絲未動,動作還是那端正挺拔的姿勢,垂著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濃重的弧形影子。隻是手上的帛卷換了一冊,適才批注過的卷隨意丟在桌子一邊。

她想了想,踏著輕曼的步子挪過去,先蹲下身來,把落在地上的信箋和卷冊簡單理了一下。

將男人看過的依次放在左邊桌角,沒看過的,按封序上對應的戳章分門別類。

她不瞧內容,隻看章序,片刻,就將亂七八糟的桌麵收揀整齊。

薛晟顧不上眼前偶然晃過的影子,他正在頭疼手裏剛接手的幾件緊要案子,各地送上來的情報都要理順一遍,看能否查出些蛛絲馬跡來。他剛剛上任,整個朝廷都在緊盯著他,若是不能一鳴驚人辦妥這件事,就相當於砸了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精幹名聲。

手裏的帛卷瞧完,正欲再去翻找下一冊。身邊一人無聲將同樣封麵顏色、戳章也蓋著“湘”字的帛卷遞了過來。

他下意識接過,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麽,抬起眼來,見顧傾立在桌角邊上,眸色柔和,手上遞出的,正是他欲尋的那一本。

再瞧桌麵,紛雜的桌子清理有序,案卷信箋分門別類放置著,整齊堆疊,像一摞摞碼起的石磚。

趁著他分神的功夫,顧傾見縫插針,“爺瞧了好一會兒,戌時三刻,您還沒用膳。”

薛晟捏了捏眉心,丟下帛卷靠在椅背上,瞧了這麽久公文,也有些倦了,“傳。”

中午就忙著研究案情沒有用膳,這會兒她提起來,便有腹空之感。

顧傾腳步輕緩地出去傳話,片刻又與雀羽一塊兒端了熱好的飯食進來,雁歌覷空來回了話,說林姑娘半途遇上五奶奶,已乘著五奶奶的車回林家去了。

薛晟聽到提及林嬌臉色便有些沉。

這樣的天氣這般偶遇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

那林氏堂小姐的下人,張口就能喚出他來曆認出他車馬,顯然今日一切皆有人授意。林氏一直未曾死心,要給他送人孕嗣,以全她賢婦之名。恐是見顧傾不得他歡心,便變換花樣,不知從哪又覓得一所謂族親。

雁歌見他麵色不善,不敢往深裏多說,匆匆回了話,又撿了管事傳來的幾件不打緊的事回稟了,見薛晟未有示下,便自去斟酌著辦了。

廳裏已經擺好了飯食,雀羽來了又去,桌邊隻餘下顧傾。

她手執牙箸立在正位邊,等他洗手落座,便抬箸為他布菜。

他在江州習慣了簡便飲食,在吃飯上一向容易打發,隨意用了點清粥素菜,接過茶壇來漱了口。

他起身去內間洗漱更衣,出來時桌上已經收拾幹淨,顧傾手提包袱,恭立在廳裏。他瞥她一眼,邊朝書案方向走,邊開口道:“講。”

瞧出她有話要說。

顧傾亦步亦趨跟著他,“我收拾了幾件衣裳用具過來,能不能……擺在暖閣裏頭?”

暖閣他不常用,上回給了她做休息處,這幾回她來,便也都歇在那頭。

以後天長日久要同處一室,她留宿在此,沒有趁手的用具和換洗衣裳,著實不便。

薛晟沒有為難她,隨意點了頭,“裏邊應當有櫃子,明兒叫人收拾了,你盡可用。”

“不必麻煩雀羽哥他們了,”顧傾笑道,“我自個兒收拾就行。”

薛晟坐回案後,瞧她身影飛快掠去暖閣,似乎有些高興,嘴裏還輕輕哼了兩句小曲。

她在裏間忙碌,雖瞧不見她表情,可隱約可以猜到,她此刻的心情是極愉悅的。

他允許她擺放貼身的東西進來,就這麽值得高興麽?

一點點小事也能令她眸子晶亮亮的,可真容易滿足。

曾有那麽一瞬,他也有些慶幸。幸好林氏送來的是她,叫他不覺著厭膩和心煩。如果是半夏或忍冬,他不知能不能有這樣耐心與她們說話的好脾氣。

夜深了。

子時的梆子聲已經響過,殘燭經不住夤夜長燃,隻餘下微末一段,燈影搖搖欲墜,眼看將熄。

身側幫忙遞卷換茶的人已經許久沒有動靜,薛晟側過臉望去,見她坐在案台下的軟墊上,靠著他椅子的扶手,闔目淺眠。

纖長的睫毛覆住那雙澄亮純淨的眼睛。低低垂著腦袋,鬆軟的雲鬟別在發頂,米粒般細小珠子穿成的流蘇,隨著呼吸一**一**輕擦在白嫩的側臉上。

那珠子分明在她頭上,卻好像一點一滴搖晃在他心裏麵,勾起酥酥麻麻的癢意,讓人忍不住想按住它,不允它擾亂原本平靜的情緒。

還未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時,他修長的指頭已經輕撥過去。

“嗒”地一聲。極輕。

垂著流蘇的發簪從柔滑的發髻中墜落,他下意識攤開手掌去接。

發簪和輕盈的長發同時落入掌心。

冷香清洌,幽淨甘純。

長發從她嫩白的臉頰擦過,如質地最上乘的絲緞,頃刻披散而下。

他心跳猛然怦動,下意識屏住呼吸。

就在這一瞬,睡著的少女張開眼睛。

她茫然地仰起臉來,眨了眨尚未清明、蒙了一層霧氣的眸子。

殘燈昏暗的光影裏,他望見她幽黑的瞳仁裏倒映著自己怔住的麵容。

他掌心托著那枚發釵,啟唇,喉嚨發緊,喉結下意識地滾動。“顧……”

“爺……”

幾乎是同時開口。

他抿唇,居高臨下注視著偎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聲音很輕,像是猶未清醒。

“傾城……夢見了姐姐……”

他不語。

她垂下眼睫,再張眼看他時,眼裏有了濃濃的水意。

她伸出那雙蒼白纖細、刻滿苦難痕跡的手,輕輕挽住了他指頭。

原本托在掌心的發簪“叮”地落在地上,滑到何處,顧不上了。

她扣著他的手掌,將側臉貼在他寬大的掌心當中。

溫熱的指尖觸到柔軟得不像話的肌膚。

她夢囈般重複著剛才的話。

“傾城夢見了姐姐……”

這一刻薛晟無法去思考,心髒劇烈的狂跳是為什麽。

他木然任她扣住手掌,指緣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掌心輕摩著少女軟嫩的臉頰。

大雪仍在下,風卷著雪片,一聲聲衝撞著脆弱的窗格。

那窗終於經不住侵擾,無力敞開了一條細縫。

暴雪狂風無情地湧入進來。

在紛亂的雪舞裏,他清晰聽見自己靈魂深處冰封的感情一絲絲碎裂的細響。

不等他去辨認清楚,那蓬勃而出,正在肆意蔓延的情愫已然瓦解他冷硬孤傲的外殼。

指尖微動,他甚至來不及歎一聲。

他扣在她臉頰上的手掌輕托,勾起她精巧柔嫩的下巴。

女孩似乎有些清醒,反應過來時迷蒙的眸子裏透出不敢置信的驚愕。

他令她仰望住自己。

他垂眼注視著她。

殘焰映照著他們的側顏。

牆上印著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俯下身,攤開手掌輕輕撫了撫另一個鬆軟的發頂。

別哭。

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喉嚨像火在灼燒。

可他溫柔而細膩的動作像臨淵危崖之上的救贖。

顧傾閉上眼,聲音也嘶啞了。

“爺……”

她輕輕地,將臉貼在他膝頭。

作者有話說:

攻心階段over

?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