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雪下得大,晨起階下就已積了厚厚一層瑩白。小丫頭在院中掃灑,總沒個掃淨的時候,雪花一片一片打著旋兒,很快又將才見些青磚影的地麵迷蒙住了。

清早老太太和大夫人就打發人各處傳信,叫免了晨昏定省,一來天涼怕著了風寒,二來怕雪大路滑出了意外。薛家長輩素來都是寬仁慈愛,凡事肯為小輩們著想。

林氏裹著錦被靠坐在臨窗炕上,小幾上擺著才釀好的乳酪紅棗糕,兌著新沏的龍井一塊兒吃,別有風味。

足邊置了隻小炭爐,暖烘烘烤著人,白潤的臉蛋烘得泛了幾許嫩粉。覺著屋中氣悶,甚至把小窗推開了一條縫來,讓漫天好雪紛紛簌簌呈在眼前。

如果不是婆子這會兒掀簾進來,今兒本也算是閑適的好日子。

“奶奶,咱們的人回話來了。”

林氏未瞧她,拈著帕子抹掉嘴角沾上的點心碎屑。

婆子便自顧道:“那小蹄子終是按耐不住,開始暗地裏活動起來。前些陣子還隻是賣弄手藝籠絡各院上下的人心,如今使起銀子,偷偷打聽著五爺跟奶奶的私事兒。”

林氏“哼”了聲,長指甲扣在碟子中的點心上頭,硬生生將梅花形的點心摁成了泥粉。

婆子續道:“今兒剛吃過中飯,映月軒裏就搗飭起來了,又是沐浴又是熏香,又是翻箱倒櫃找衣裳首飾,這會兒人出了門兒,咱們的人跟著去了,——倒也奇,哪哪好玩的去處都不逛,就隻在雲雁坊那一小片打轉。”

林氏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雲雁坊?這小狐狸精是要布什麽局,挖什麽道兒?大冷天兒長街上頭轉悠,可真有閑情。”

正說到這兒,胡萍從外進了來,連聲道:“奶奶,前門上來人,是咱們五爺邀的客,中有個外地來述職的岑大人,帶了不少土產來,說要孝敬爺跟奶奶。雀羽打發小丫頭進來,叫知會奶奶一聲,看是不是備些回禮,憂心爺待會兒忙著商議公務,忘了這茬,還須得奶奶幫輔著才行。”

林氏倒有些意外,薛晟外頭的事,從來不叫她插手,甚至都沒向她透過半點風,難得這回竟還有需要她出麵擬回禮單子的時候?

不過這對她來說,自然不是壞事,她若能做好他的賢內助,還怕他心裏不感激麽?

林氏正要開口吩咐,那婆子忽然一拍巴掌,大呼:“是了!”

“奶奶,聽萍姑娘這麽說,豈不是五爺這會子就要回來?那小蹄子等在雲雁坊,不會是……?”

聽她這麽一說,林氏也轉過念來,她臉色驟變,一掌恨恨拍在案上,“怪不得,我說呢,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白天想晚上夢的,還不就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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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疾雪驟,紛亂的雪片裹挾在冷硬的風中,無情吹刮著人臉。

街上行人極少,以往繁華喧鬧的大街沉靜得仿佛寂夜,平素開門迎客的店鋪一間間落了門鎖,隻有那幾家大些的酒館茶樓,還堅持敞門待客。天氣惡劣,小二都不肯站出來迎門,龜縮在鋪子裏頭,在櫃台一角蹲著烤火。

林春瑤雖坐在轎子裏,懷裏捧著手爐,可也凍得渾身發僵。

為了更顯身段,她刻意穿了套薄棉襖裙,鮮亮的茜紅豆綠,原是林太太叫人為她裁的年節新衣。

鬥篷滾了一圈兔毛鑲邊,風還是不留情地往身體裏灌。

轎夫蹲在巷子裏,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婆子說了不少好話,又去對麵酒樓打了兩碗水酒哄著他二人吃用,這才勉強說服他們再陪著等會。

已經守在這處等了近一個時辰,如果鄧婆子給的消息沒有錯,薛晟的車馬應該就快到了。

侍婢踮腳望著前頭白茫茫一片的空**街口,幾番回轉頭來念叨,“會不會瞧雪落得太大,人不回來了?”

林春瑤心裏也沒底。她來京城半個月了,林太太給她選過兩個人,她均想法子偷偷去瞧了,一個年紀太大,一個又家境不顯。她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早不期待能嫁給王孫公子做正室夫人了,可便是做小,也得那人的家世才貌,配得上她如此犧牲才行。

林太太和她娘私下的商議她私聽到了,說是林嬌孕嗣艱難,也有心想給薛五爺聘個生孩子的人。這薛五爺的名聲她在江南就聽說過,在聖上最頭疼江州匪患的時候自請外放,用雷霆手段平複了侵擾江州百姓幾十年的禍亂。

最緊要的是,他年輕。單瞧那些婢子們提起他時那副春心**漾的模樣,就知道此人一定風姿不凡。

配與旁人做小,少不得要被大婦拿捏搓磨。可若是配與薛五爺,大婦與她是同族姊妹,同氣連枝,生下的孩子聯結林薛兩家血脈,還怕林嬌不肯容人麽?

不論從哪個方麵,薛五爺都是眼前最好的人選。林太太不肯積極為她籌謀,她就自己來為自己拚一場。終身幸福與眼前的一時委屈比起來又算得什麽呢?

正這般想著,前頭一個小丫頭氣喘籲籲的跑過來,“來了,來了!是嬤嬤提到過的,青帷碧頂馬車,馬頭上兩排紅色流蘇絡子!”

林春瑤心髒狂跳,壓抑著呼吸,放下手爐,抱起身邊擺著的琵琶站起身,快速跨出了轎子。

婆子匆忙揮手,命巷子裏蹲著的轎夫快些從小巷離開。

兩人剛去,一匹矯壯的駿馬便踏著穩健的步伐躍入眼簾。

小丫頭被婆子推搡到路中間,揮舞著兩手大呼:“官爺,官爺!救人呐官爺!”

馬車在路中央穩穩紮住步子,雁歌抄手湊近車廂,稟道:“爺,有人攔車求助。路邊停著輛小轎,似乎是幾個奴仆護從著小姐。”

車內沉默了一息,雁歌又道:“看樣子是轎子出了問題。”

一道低沉的嗓音透過帷簾傳出來,“上前問問,如需人手,你先留下照應。”

雁歌點點頭,吩咐那車夫,“老鄒,你先送爺回去。”

眼見車夫揚鞭欲行,林家的婆子不由急了,與林春瑤打個眼色,上前攔住馬車去路,大聲道:“敢問,尊駕可是誠睿伯府的薛五爺?”

趕車人見來人竟是認得薛晟的,不由遲疑停下,雁歌揖手問道:“未曾請教是哪家親眷?”

一個嬌甜而軟糯的女音便在此時穿過風雪柔柔傳來,“車中……是薛姐夫嗎?妾、妾姓林,父親與林參議乃是同族兄弟。”

雁歌聞此,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若是旁的親眷,隻怕薛晟還肯多客氣幾分,既是林家族親,倒拿不準薛晟會不會管了。

瞧林春瑤凍得渾身打顫,抱著琵琶立在雪裏,勉強撐著衣衫單薄、柔弱無骨的身子,他瞧得倒有些不忍,可薛晟不言聲,他可不敢隨意妄動。

片刻,車簾掀開一角,從內露出一隻修長如玉、骨節分明的手來,在石青色錦緞海水紋袖角的映襯下,越發顯得潤若生輝。他低聲道:“雁歌,你處理一下。”

吩咐這句話的時候,他微微偏頭靠近車窗,從車外瞧,就隻見略露出的下巴一角。

聽他用朗潤醇厚的嗓音道:“林姑娘有何需要,可與我這小廝細說。”

風雪裏,美人懷抱琵琶凍得嘴唇泛白,杏子般的眼睛微微泛紅,端的是一副我見猶憐模樣。

可那簾幕落下極速,她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大雪侵擾著視線,依稀隻見那下巴棱角分明,幹淨淩厲,唇瓣薄而潤……

“薛姐夫……”她晃了下手裏的琵琶,想說完自己那套求助的說辭,比如自己這柄頗有來頭的琵琶壞了,不習慣用其他的俗品替代,甘願冒著風雪出來尋手藝好的調弦師傅,豈料天雪路滑,摔傷了轎夫,此刻困頓在此,盼他略施援手,能送她回家……

可是,她話還沒有說完,薛晟已經再次催促馬車啟程,她攔了兩回,總不能再攔第三回 。

婆子已苦著臉要上前糾纏,要為她陳情去了,林春瑤定了定神,向婆子打了個眼色。

她換上溫和親切的笑,對馬車方向行了禮,裹緊披風轉頭對雁歌道:“那就多謝薛姐夫,多謝小哥了。還未請教小哥姓名?”

雁歌笑了一下,美人如此有禮,自然對她極有好感,當下抱拳道:“小人雁歌,是爺的長隨,姑娘這轎子……”

薛晟的馬車就在他們的寒暄聲中,踏著厚厚的雪層,穿破風影雪霧駛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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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瑤站在街角,扶著石牆搖搖欲墜。

今日機關算盡,使了那麽多錢財出去,她如何算不到,薛晟竟然連麵都未照,不曾瞧過她一眼。

這樣冷傲孤高的性子,林嬌是怎麽奪取他的心的呢?沒道理林嬌可以,她卻不行,到底是哪個環節錯了,到底是哪裏沒有思慮到位?

虧她將自己打扮得這樣俏麗多嬌,他一眼沒瞧,怎麽可以一眼都沒有瞧!!但凡見一見她的樣貌,想必也不忍冷淡至此。

就在這時,街角急衝衝駛來一輛朱帷馬車。四個婆子兩個婢女另有數名隨從侍衛護擁,浩浩****一群人朝街角而來。

雁歌正與那婆子商量去尋人手抬轎,就聽一道尖利的嗓音裹在凜冽的冷風中,直灌耳膜。

“林春瑤!”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