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衛軍首領呈上一物:“陛下,在刺客的身上發現了相王府的令牌。”
皇帝看向了相王,沉聲問:“這是你府上的牌子嗎?”
刺客有可能是受到相王指使,那問題就嚴重了。
視線齊刷刷的落在相王身上。
相王分外平靜,他就像是一灘死水一樣,已經知道黃泉路將近。
他說:“父皇,我府內種著一棵槐樹,我離家時,這棵樹的枝幹分散剝落,看來是毫無生機了!”
這是一句完全不相幹的話,是一句求救,認輸,哀求。
皇帝加重了口吻:“朕問你話呢。”
有人說,父親是孩子的最後一棵救命稻草。
但相王覺得,父親是壓倒他最後的一根稻草。
皇帝太高了,影子太大了,將他全然攏了進去,陰影淹沒了他,也陰影扼殺了他。
相王直視陛下:“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兒臣何必再去辯解?”
行宮戒備森嚴,怎麽會有一批舞女被刺客調包。
這分明是陷害,就像是相王府的牌子,是坦率的陷害。
一環環,一步步,陷阱要將他吞噬了。
這一切都離不開坐在高高位置上皇帝的默許。
皇帝不會親自動手,他隻會看著、推波助瀾著,拿著一把剪刀修修剪剪,把不滿意的地方都裁掉。
相王妃一慌,連忙辯解道:“陛下,這與相王府絕無關係,這幫刺客將這樣明顯的線索放於身上,目的就是陷害相王呀。”
“這不一定,說不定是打著逆反的心理。”司農卿趙履石反駁。
崔家的人幫忙說話,安樂公主殘黨不停抨擊,中立黨沉默。
皇帝道:“夠了!”
所有人都閉了嘴。
皇帝問相王:“趙熠,朕在問你話,你卻左顧而言他,言語中可是有怨懟?”
相王躬身拱手:“兒臣不敢。”
皇帝問:“是不敢還是沒有?”
相王道:“是不敢。”
父子兩人一問一答,將氣氛凝固住。
李文花小聲問:“裴大人,氣氛好像不太對。”
裴淵明失血過多,頭有些暈,眼睛隻睜一條縫,整個人靠在李文花的肩膀上,說:“相王,承受不住了。我見過他府裏的槐樹,從前繁茂可愛,如枯敗凋零,樹都經不起催迫,何況是人。”
“兒臣自幼惴惴小心,如臨於穀,敢問父皇,何以一定要殺我?”相王的問話,屬實誅心了。
崔相一時著急:“殿下,殿下,您嚇糊塗了吧!是刺客要殺人,不是陛下!”
皇帝道:“讓他問。”
相王眼角像是塗了一層胭脂,眼尾的弧度像是冰碎裂的縫隙:“兒臣機運不佳,生逢罪人之腹,天資也不聰穎,不能吟詠思人深切的‘采葛’詩篇,所以不能如伯夷、叔齊的食薇不辱。縱然安樂公主打罵,兒臣仍舊謙恭,不敢行錯一步,不敢說錯一句,謹小慎微,身居陋巷,荒草掩門。何以,何以……”
他哽咽了一下,問:“何以連草木都不容。”
相王妃默默走到他身邊,輕聲說:“殿下,我看到草木的凋謝會傷心,請您向陛下認個錯吧。”
皇帝失笑,隨即冷酷:“真有意思。刺客身上發現了你王府的令牌,朕難道都不能問一句嗎?朕問一句,難道就是要逼死你嗎?”
相王:“不是我府上的令牌,父皇信嗎?”
皇帝:“不信,朕要讓人查。”
相王隻覺得這句話是意料之中,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父皇,樹是經不起不斷的修剪的。”
皇帝淡淡道:“你太軟弱了。”
相王行了一禮,擲地有聲地說:“父皇,是我派出的刺客!”
皇帝說他軟弱,可他連命都敢舍。
因為他已經看見他的未來了,要經曆無數次從泥潭裏掙紮出來,不能保證會善終。
那現在的努力是為了什麽,為了讓痛苦更久一些嗎?
皇帝眼睛睜圓,不怒而威:“你想好了再說。”
相王妃跪在相王旁邊,“殿下,孩子還小。”
相王道:“我如我母親一般,以死來保全孩子。”
相王妃仰著頭看他,他眼底全無對生的留戀,隻剩下無盡的厭倦,還是那麽美。
“我總不屑旁人貪戀你美色,其實我也是,實在不好意思。”
相王歉疚地說:“我不該對你的情意視而不見。”
相王妃搖頭,笑了起來:“沒關係的,王爺,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皇帝:“趙熠,朕問你,你想好要怎麽說了嗎?”
相王:“是兒臣派出的刺客。”
皇帝知道不是他,但他承認了。
他受不了皇帝用各種方式來打壓、折磨、摧殘。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是沒有盡頭的,讓人乏力。
皇帝抬手,禦林軍抬起了弓箭。皇帝再問:“是你派出的刺客嗎?”
崔相:“陛下!陛下息怒呀!”
其他人也看出不對勁了,趕緊哀求陛下,給父子二人一個台階下。
皇帝不動不搖的等著相王的回答。
父子二人對視。
相王忽然笑了,他一把推開了相王妃,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向皇帝,一字一句地說:“父皇,您這一生孤鰥寡離,兩任妻子一雙兒女皆死於非命。”
皇帝手一落。
漫天的箭雨射下,相王眯著眼睛看: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行宮多年前發生一場叛逆,棟梁毀於大火,船隻爛在水中,園子裏的桃花枯萎不存。
多年以後,終於恢複了。
隻是死了一個沒掙紮過的人罷了。
今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李文花已經沒什麽感覺了,麻木了。她緊緊的摟著裴淵明,說:“陌生人打一架,也就天南地北的散開,各不相見。至親血脈怎麽都分不開,是不是隻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才能斷得幹幹淨淨?”
裴淵明:“是,陛下把刀給磨斷了。”
皇帝作為父親,要用他自己走過的路來教育子女。
而這場悲劇造成的原因,是一個父親要從孩子身上獲得他的理想。
李文花抹了一把臉,“我感覺大家都病了,不會死也不會好。”
“殿下!”相王妃慢慢地爬到了相王身邊,用袖子擦拭掉他臉上沾的血,怎麽可能擦幹淨呢?
他滿身都是箭,萬箭穿心。
明明是長安城裏有名的美男子,地位尊貴,死的卻這麽不體麵。
或許在陛下眼中,他沒那麽尊貴,所以不用給體麵。
或者陛下想,父親天生有權利隨意處置孩子。
想不通,永遠想不通父親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