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被風吹著緩緩落地。

裴淵明飲了三杯兩盞薄酒,臉頰染上了一抹桃紅,衣衫略微鬆散,比花更值得看。

男人好美色,喜歡異性是輕薄無行,讚揚同性就是朋友兄弟義氣之交,因此有許多人將愛美之心轉嫁了。

好些人圍著裴淵明說話,飲酒。

“我的風姿氣度難道不勝於裴大人嗎?”

崔鋒膝下有女,受邀前來,眼見著裴淵明被團團包圍,心底生出嫉妒,十分不平地說了這句話。

周圍人哈哈一笑,不以為然。

更有人說:“你與裴郎就像是左思與潘安。”

崔鋒氣的直跳腳。

範伯爵正笑著,一個下人來稟報,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他臉色一變,突然將裴淵明拉到一邊,問:“淵明,你家夫人是怎麽回事?”

裴淵明疑惑:“我夫人?就是我三百六聘娶回來的。”

範伯爵不好開口,含糊地問:“你夫人,哪裏不好嗎?”

裴淵明搖頭:“沒有不好,聰明、漂亮。”

範伯爵問:“那你給她吃涼藥是怎麽回事?安樂公主說的信誓旦旦,還有禦醫把脈記錄為憑,這麽會功夫都聽說你嫌棄發妻出身,要以無子為由休妻呢。”

裴淵明眉心青筋直跳:“汙蔑。”

範伯爵搓了搓手,“公主難纏,主要是陛下偏心,隻會不輕不重的訓斥兩句。可流言蜚語傳出去,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會影響你的聲譽。”

裴淵明飲了杯中酒,“我知道了,煩勞借範兄府上人去一趟金絮苑,找名叫張代的男子,替我傳句話,我今日被公主折辱,能否請他賜詩一首?”

範伯爵猶豫:“淵明,那畢竟是帝女,何必跟她強上了?隻說你有夫人,與她無緣,拒絕了就是。”

裴淵明:“我不是因為有夫人才拒絕,就算沒夫人也不可能娶她,何必讓夫人替我出頭,讓夫人替我得罪人。”

他言辭堅決,範伯爵隻好隨了他心願。等了會,拿到了張代親手寫的信,這便在範伯爵的陪同下來了後宅。

後院花園。

陳玉唱完了戲,下台來陪著公主喝酒。

公主喝了幾杯,略有醉意,笑盈盈地說:“別光顧著我,給那幾位夫人也敬一下酒。”

“是。”陳玉端著杯子給夫人敬酒。

因為男女有別,這才分了內外,偏偏權勢更重於傳統的規矩體統。

公主要帶陳玉來女席,便是伯爵夫人也攔不住。

她一發話,讓陳玉敬酒,拒絕這樣的敬酒,有些夫人還去摸陳玉的手,一些小姐們看著他的臉竊竊私語。

陳玉始終都是那幅神情,未曾有過絲毫變化。

這世上的人都沒有絕對的自由,自由要在製度和道德之下。

但生而為人,最起碼要活得有尊嚴。

然而事實是無論男女,隻要勢弱,就隻是位高權重的人手裏的玩物而已。

陳玉來到李文花跟前敬酒,低眉斂目,“請裴夫人喝酒。”

李文花默默地喝了杯中酒,都不看他一眼,本以為事情就此過去,公主卻突然生事。

“裴夫人,你看陳玉如何?”安樂公主問。

李文花生疏地回答:“公主的人不敢看,隻聽唱的不錯。”

安樂公主不懷好意,“那本宮送你怎麽樣?”

李文花麵色如常,應對道:“公主一番好意,恕我不能領情,裴大人的俸祿不夠再多養一個閑人了。”

安樂若有所思:“裴少卿如此貧窮嗎?夫人的衣服老舊,胭脂水粉也無,如今連多一個人都養不起了。”

李文花:“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安樂公主:“那本宮賜你百金。”

李文花再次拒絕:“無功不受祿,更不敢收。”

“裴夫人誇聲音好聽,本宮隻好忍痛割愛,為你思慮妥當,你屢次三番的拒絕本宮,難道是對本宮有意見?”安樂公主的聲調突然一冷。

她送麵首的緣由很簡單,是想要折辱裴淵明,不娶她,照樣要戴一頂綠帽子。

錢氏打圓場,“君子不奪人所好,裴夫人怕是不忍。”

安樂公主問:“她是哪門子的君子?”

李文花絕對不能收下陳玉,她下定決心,言辭要激烈些,這時裴淵明大步流星地走來,朗聲開口。

“容我聽聽,是否真的好聽。”

他貌秀神清,風度儀表,顧盼自如,有旄仗下形。

不少官眷近距離見著他都紅了臉,羞羞答答地瞧著。

李文花清晰的聽見旁邊的女眷倒吸一口氣,一時間有幾分得意,衝著裴淵明招手:“裴大人~”

裴淵明給了她一個眼神,仍就繃著臉,麵對著安樂公主,守著規矩行了個禮。

安樂公主不守規矩,壓根就不還禮。

這其實是裴淵明和安樂公主第一次正式見麵。

安樂公主打量著他,“有人說,裴郎君回來了,相王便不是京都裏最美的男子,今見裴郎雙眼,黯黯明黑,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難怪驕矜。”

裴淵明冷著臉:“人活於世,著一世皮囊。皮囊再好,也不過凡胎,眾口一詞,積非成是;流言可畏,能顛倒是非,置我於死地。”

安樂公主大笑:“那何必往死地走?去往生地就是了。”

裴淵明傲然而立:“縱觀史書,有人名垂千古,有人遺臭萬年。青史留名者,為家為國,忠貞正直,而遺臭萬年者,禍害萬民。倘若我活著要遭人唾棄、為人所不齒,那麽便不算活著,寧可死了一了百了。”

安樂公主臉一沉:“好,很好,好一個寧折不彎的君子。”

裴淵明將一張紙遞於陳玉,“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我自問還做到功高不自居、名高不自譽、位高不自傲。能做到的,也就隻有張先生了。正好我這有個歌兒,是請了張代作詞,勞煩陳伶人唱一曲。”

張代兩個詞一出來,看熱鬧的官眷們都精神一緊。

安樂公主一瞬神情有些恍惚,那是她真真切切愛過的男人。

她多少年久久地倚門佇立,淚水衝刷著妝容,一遍一遍的念著她那薄情的郎君。

陳玉垂眸:“我不識字。”

“那我念給你聽。”裴淵明念道: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草木散發香氣源於天性,怎麽會求觀賞者攀折呢!

這是草木的心情,是裴淵明的心情,更是張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