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抬頭看了一眼嶽冷秋,從他深如枯樹的皺紋裏,看不出他此時的建言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嶽冷秋急於從豫章脫身是肯定的,誰願意前程未卜的給別人掌握在手裏?

同樣,在豫章使嶽冷秋參與軍機,給他知道的軍事機密也是有限度的,要拿嶽冷秋掩人耳目,必然要先將嶽冷秋騙過去才成。

“南陽要守,就不宜追究梁成翼汝陽失利之責,還要安其心,江寧應派人到南陽走一趟,以示撫慰,嶽大人以為何人合適?”林縛問嶽冷秋。

嶽冷秋思量林縛也不會坐看南陽陷落,南陽一旦陷落,燕胡就會跟荊湖連成一片,奢文莊、羅獻成、陳韓三等叛軍降燕,便使得燕胡在西線再多二十萬兵馬可用。

雖說如今奢家、羅陳二人降燕的勢態也日趨明朗,但畢竟給南陽分割,使其首尾不能相顧,這有利於淮東從容部署,分而擊之。

一旦叫荊湖諸叛與燕胡連成一片,問題就會極為嚴重,一時荊湖的軍事力量對比,將再度向不利淮東的方向發展;再一個,燕胡使奢家在荊湖為先鋒,牽製淮東一部兵力,燕胡甚至可以調集主力兵馬,重新集結到東線,攻擊淮東在徐州的防線。

眼下,淮東在徐泗布下重兵,可以抵禦燕胡十萬重兵的衝擊;一旦燕胡在東線集結的兵力超過二十萬、甚至達到三十萬,淮東還能繼續堅守淮河北岸嗎?

嶽冷秋心想自己直接回池州軍的可能性甚微,既然林縛不會坐看南陽陷落,自己到南陽走一趟,也算是對太後那邊有個交待。

眼下南陽的形勢最為牽扯到太後、元歸政一係人員的心思。

嶽冷秋思定,說道:“樞密使身邊謀臣無數,我留在豫章也無良謀可獻,但與淮西、南陽還算熟悉,願往南陽走一趟。”

南陽的防守,淮西也至關重要,也需要嶽冷秋代表中樞走一趟。

林縛蹙眉想了想,說道:“嶽大人願走這一趟,那是再好不過。想來向江寧請旨也快,嶽大人可以先去廬州,待請得聖旨後,即行北上。嶽大人到南陽,可告之南陽諸人:待袁州事畢,樞密院在江西還能調三萬精銳北上,實無需慮燕胡能速陷南陽……”

周同率唐複觀、劉振之兩部先行渡江去了廬州,才三萬兵馬,淮東在江西境內僅步卒還有四個鎮師,滿編製高達六萬人。

隻是六萬兵馬在上饒戰事時減員嚴重,此時還沒有休整補充完全,又分散於江西各處。

虞文澄部在江州,陳漬部在贛江,張苟部從撫州南下,攻邵武未果,留在豫章、留在林縛身邊的兵馬,僅張季恒所部及騎營周普部,不過一萬四五千人。

江西形勢初定,但隱患還沒有消除,除了奢家還有萬餘殘軍固守閩北不降外,黃秉蒿在袁州,拖到今日,還沒有談妥投降的條件。

要是袁州黃秉蒿能安心不搗亂,林縛至少可以從江西境內將陳漬、張季恒兩部精銳迅速抽出,調往廬州備戰。這樣,林縛在廬州就有六萬精銳步卒及近萬騎兵的機動兵力,就能隨時支援信陽、南陽,形勢就會變得樂觀一些,而不會像現在這麽緊迫。

隻可惜袁州拖到今日還是懸而未決,倒叫嶽冷秋懷疑黃秉蒿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有投降的誠心?

要是上饒戰事之後,林縛能夠咬一咬牙,調淮東軍兵馬主力西進,將五六萬精銳集於袁州城下,說不定就能叫黃秉蒿迫於壓力投降,而不會陷入今日的困境。

如今燕胡大軍南下在即,南陽岌岌可危,羅獻成也有倒戈之勢,林縛急於將兵力從江西抽出來渡江北上——眼下的形勢對黃秉蒿來說,越往後拖則越為有利。

黃秉蒿甚至可以不降,占著袁州觀望形勢,林縛又能奈他何?

淮東兵馬可以說是天下勁旅,野戰難逢敵手,但攻城掠地跟野戰不同。

從豫章沿袁河西進,地勢愈西愈險,到袁州一帶,則易守難攻。林縛再托大,難道能用一萬四五千兵馬去強攻有三四萬兵馬防守的袁州堅城?

在嶽冷秋看來,林縛還不夠果斷,才叫他在處置袁州一事失當。當然,這些心思,嶽冷秋都藏在心裏,也不會不討喜的說出來。

林縛也不管嶽冷秋心裏想什麽,讓他先下去休息,準備北上南陽的事宜。嶽冷秋作為樞密副使,要北上南陽宣尉勞軍,非要向江寧請旨,這一切事都由高宗庭代為準備,奏折快馬送進江寧,嶽冷秋到廬州後等旨即可。

嶽冷秋離開後,林縛換了一副地圖攤到長案上,地圖上正是袁州周圍的山川地理,林縛手按在地圖上,與傅青河、高宗庭說道:“怕就怕黃秉蒿這時候還不夠貪心啊!”

“奢文莊焉會輕易叫黃秉蒿降了我們?”對黃秉蒿貪不貪心的問題,高宗庭則更為肯定,“主公許給他的條件,不可謂不寬厚,也無意立時解去他的兵權,又許他地、又許他錢銀,他要是刻忍、不貪心,怎會拖到今日還不給回應?”

“陳子壽曾為邊將,黃秉蒿身邊的謀主邊策也曾在遼西為官,受陳塘驛戰敗牽累,給剝奪官位,才返回江州,給黃秉蒿招攬過去為幕僚,”傅青河說道,“黃秉蒿與燕胡應無直接的勾結,但受陳子壽及邊策的影響,在淮東與燕胡之間,他也就難免會更看好燕胡,更何況奢文莊渡江北逃,投燕胡之心堅定,又怎麽不想方設法將黃秉蒿一起拖上船?”

“事臨情怯,我是過於擔心袁州了,”林縛笑道,“既然黃秉蒿不願做人、便要做狗,在當前形勢,怎麽也要向將來的主人表一表忠心!”

袁州的事情解決不好,淮東在江西給牽製的兵馬就太多了。

為了接下來跟燕胡對峙,林縛連一兵一卒都不想浪費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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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豫章沿贛江往南百二十裏,即為清江縣(今樟樹市),袁河從清江縣北境匯入贛江;沿袁河西進,行二百裏,即為袁州城。

袁州城以東的下袁、新渝、陽樂諸縣,包括清江縣,皆隸袁州府。

林縛最初使高宗庭到袁州與黃秉蒿談歸附事,許黃秉蒿保留兩萬兵馬,負責袁州府東部、包括袁州、蘆溪、上粟諸縣在內等區域的防務,這恰恰也是黃秉蒿此時所實際控製的區域。

而袁州城以東的下袁、新渝、陽樂、清樂諸縣則分拆出來,新置清江府,歸江西行營管轄。

下袁、新渝二縣位於袁水下遊,為東出袁州的必經之路,隻要將下袁、新渝二縣割出來,淮東撿其中一城駐以三五千精銳,就能將叫黃秉蒿老老實實的留在袁水上遊,而對其下的豫章沒有威脅。

這個方案也是暫時解決江西遺留問題的最佳方案,既不會立即觸動黃秉蒿的權柄,也能叫江西形勢安定下來。然而,黃秉蒿頗為貪心,一開始就要求割據整個袁州為己有。

下袁、新渝、陽樂三縣不說,清江縣位於贛江西岸,有八郡通衢之稱。

章、貢二水為贛江正源,在贛州境內合流後才是贛江主流,孕育贛州為江西堂奧要地。贛江北行八百裏,匯合袁水之後,水勢才陡然開闊。清江縣城就築在贛江與袁水相會之處,可以說是贛中第一要地,失清江,則贛州與豫章首尾不能相顧,聯係中斷。

黃秉蒿要將清江縣也據為己有,野心已經不僅僅是要割據整個袁州,實際是想將清江縣以南的贛中、贛南地區都收入囊中。

然而所有的談判都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黃秉蒿一開始就開出這樣的條件,豫章倒也沒有信以為真。

畢竟在淮東軍進入江西後,黃秉蒿所部兵馬主要聚集在袁州城裏。除了以下袁縣為袁州外圍防線外,黃秉蒿嘴裏嚷得再厲害,倒也不敢在淮東軍眼皮子底下,派兵去爭新渝、陽樂、清江三縣。

林縛斷不可能叫清江縣給黃秉蒿得去,新渝又是袁水下遊的重鎮,從新渝往東,地形相對平易,道路四通八達,北上經陽樂可達豫章,南下可繞過清江,進入贛南地區。叫黃秉蒿得去新渝,淮東在新渝周圍的駐防壓力就會倍增——時到今日,林縛退步,同意將下袁縣割給黃秉蒿占據,但底限是清江、新渝二縣一定要割出來:清江銜接贛州、豫章,在新渝駐以精銳,則能限製黃秉蒿從袁州出來。

在梁成翼棄守河中的消息傳到豫章之後,林縛即派人再去袁州,向黃秉蒿、陳子壽等人通報最後的投降條件,還同意每年額外補十萬兩銀給黃秉蒿以補袁州錢糧不足,條件不可謂不寬厚。

然而黃秉蒿將近四萬兵馬聚集在下袁、袁州二城裏,既不分兵爭新渝、清江二城,也不答應林縛分區防務的投降條件。

由於下袁對新渝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在談妥條件之前,林縛也不敢貿然派兵進駐新渝。要是派出的兵力太少,有給黃秉蒿吃掉的擔憂;派去的兵力太多,又影響後期的軍事部署。

袁州一事還是拖在那裏,得不到解決,新渝、陽樂二城還空在那裏。

按說林縛進入豫章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袁州一事到這時沒能解決,也還談不上有多拖延。但是,北麵的形勢發展得太快,特別河中兵馬在汝陽大潰,曹家從關中撤走,燕胡兵馬南擊南陽的通道已經打開。

南陽也變得岌岌可危,燕胡即將與荊湖的諸路叛軍連成一片,淮東兵馬則更需要立即從江西脫身、渡江北上,袁州一事就不能再拖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