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閩軍東線主力於四月十六日正式從夾河、鉗口、禮塘防線撤出,奢飛熊於四月十八日率斷後兵馬放棄夾河防塞北撤。淮東軍則於十九日淩晨在杉溪上遊掘開石壩、泄水衝擊下遊,使杉溪兩岸以及杉溪河口正對的信江北岸沒於大水、道路毀於一旦。
在上饒的水軍主力在杉溪給大水衝沒之後,奢飛熊於十九日夜率部跋涉抵達杉溪河口,當夜駐紮在橫山城外。陳漬所部則在次日淩晨隨舟師經過杉溪河口,奔襲上饒、繼續於二十日黃昏在花亭擊潰鄧禹所部,並於次日,也就四月二十一日移駐南岸蓮池峰南麓,堵截奢飛熊西逃之路。
連續晴了五六天,但從二十一日午中起,雨就浠浠淅淅的下個不停。
大雨遲緩了淮東軍的追擊速度,對北岸退守橫峰的浙閩軍來說,是一樁好事,意味著他們有更多的時間等候江州援兵過來。
至於奢飛熊要他們立即放棄橫峰西進、沿花亭溪北上撤往浮梁境內的命令,也因陰雨天氣而順理成章的拖延下來。
奢飛熊的命令,叫王徽、田靜山等將領更多的理解為,奢飛熊是希望通過他們西撤吸引淮東軍奔襲兵馬渡江北上攔截,以化解南岸兵馬西逃的阻力。
雖說奢飛熊與退入橫峰的兵馬隻隔信江,但信江給淮東軍的戰船封鎖,在形勢崩潰之際,奢飛熊也難以叫王徽、田靜山等將對他言聽計從。
對南岸、奢飛熊親率的浙閩軍來說,陰雨天氣即使不能算一樁壞事,也不能算一樁好事。他們從南岸找不到可以固守的塞壘——信江上遊河穀,南窄北闊,在南岸不要說除了橫山一城之外,稍微大一些的鎮埠也都主要集中在北岸。
奢飛熊除了趁雨天進攻、打穿淮東軍在蓮池峰的封鎖攔截之外,別無其他選擇;而且一定要在淮東軍主力從背後追上來之前從蓮池峰突圍出去。
陰雨天氣拖延了淮東軍主力從背後追來的速度,但同樣的,他們要打穿通過蓮池峰的通道難度也增加許多。
雨水天氣,使得弓弩的使用頻率大幅減少,畢竟給雨水醮濕的弓弦會失去彈性。即使每名弓弩手都有多根備用的弓弦,但在大雨中想要與平常那般頻繁的使用弓弩要困難得多。
唯有配重式拋石弩受雨水的影響不大,在雨幕中孤獨的發射散石彈。
即使在陰雨天氣下,淮東軍僅剩有限的數架拋石弩能置在陣中發揮作用,但在戰械上仍要比進攻的浙閩軍占很大的優勢。
從橫山急行西逃,奢飛熊幾乎命令部眾丟棄所有能丟棄的東西,將卒除了隨身攜帶的兵甲,再無其他戰械能用。
弓弩在陰雨之下也不能用,浙閩軍隻能執刀盾槍矛,一步一滑的以血肉之軀去衝擊淮東軍由淺壕、盾車、拒馬、柵牆等以及淮東戰卒組成的仿佛銅牆鐵壁的防線。
雙方將卒都沒有雨具,都暴露在雨水的衝刷之下。好在天氣逐漸炎熱,赤身裸/體的披上鎧甲,並沒有多少不便。就在蓮池峰的東南麓,淮東軍的攔截防線前,就仿佛屠殺場,將浙閩軍一次次近乎絕望的衝擊絕不留情的打得粉碎。
血肉橫飛,那些從泥土裏、石隙間、草叢之上,與雨水混雜的血水,仿佛血色的溪流一般,四處溢流,尋高走低,最終都往信江裏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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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東水營載奔襲兵馬出杉溪是二十日,到陳漬率部擊潰鄧禹所部之後、轉渡到蓮池峰南麓攔截奢飛熊,才是二十一日。
若是以淮東水營出杉溪代表浙閩軍在上饒經營的防線全麵崩潰,到二十一日黃昏之前,消息也剛剛傳到浮梁。
浮梁境內從二十日就是大雨天氣,昌河暴漲——奢飛熊之前欲放棄外圍防線、撤兵到信江腹地以拖延淮東軍進占江西步伐的密函才在昨日淩晨送達浮梁。
就在今日之前,蘇庭瞻也認為即使不能跟淮東軍正麵抗衡,奢飛熊在信江沿岸還有五萬兵馬可用,又大半為可以信賴的八閩戰卒,怎麽都能將形勢拖到夏秋之後;最後退到贛州、豫章,說不定真能順利的將局勢拖到北燕南下、淮東軍不得不北撤以援江淮的那一刻。
誰能想到才短短一日時間,淮東軍在杉溪上遊憑空變出一支水營出來?
一是浙閩軍在信江中上遊的水軍力量給毀滅性的摧毀,一是淮東軍憑空在信江多了一支精銳水營可用,淮東軍還能通過水路將萬餘精銳戰卒直接走水路快速送到信江沿岸的任何一處。
這就是決定性的優勢。
奢飛熊以“空間換時間”、看似完美無暇的計劃就這樣給無情的打得粉碎,給打得遍體鱗傷——同時,浙閩軍在東線的主力因為奢飛熊的分部撤兵計劃而徹底的分散開來,從而成為淮東軍各個擊破、一口一口吃掉的美食。
蘇庭瞻也猜測不出淮東為在杉溪上遊秘密造出如此規模的一支船隊到底投入了多少資源,但不管投入多少,對此時的淮東軍都是值得的。
在杉溪上遊秘密建造這麽一支船隊,怎麽都要比將戰事在江西腹地拖上半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劃算。
蘇庭瞻手足冰冷,寒意從尾脊骨一直頂到頭頂。
與淮東軍戰了這些年,蘇庭瞻自詡對淮東軍了如指掌,然而到這一刻才發現他永遠都低估了東海狐及淮東軍在戰術上的創造力跟攻擊力。
蘇庭瞻心寒了、膽怯了。
“蘇將軍,何故遲遲不下命令、不派援兵?”韓立虎目瞪著蘇庭瞻。
早就曉得這些浙東佬跟八閩不是一條道的,大公子在上饒危在旦夕,蘇庭瞻不立即發兵去救,眼珠子卻在那裏轉個不停想別的心思,韓立心懷怨恨的想道。
要不是蘇庭瞻也有凶名,韓立幾乎要走過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將他拍醒。
“援兵?”蘇庭瞻苦澀一笑,看向韓立,問道,“哪裏有援兵?”
韓立東進祁門,與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城西、昌河上遊的馬鞍嶺打了一仗。那場硬仗不勝不負,但叫隨蘇庭瞻、韓立東進援浮梁的五千兵馬折損將有三成,僅剩三千多固守浮梁。
相比較之下,淮東在祁門的贛東先遣軍雖說傷亡也不少,但是聲勢更甚,越發推動得祁門、都昌、浮梁、湧山等縣的民意洶湧,紛紛舉家、舉族加入贛東先遣軍,使得贛東先遣軍在馬鞍嶺一役後,兵勢一日強過一日。
事實上,當韓立不能封鎖祁門,還被迫從昌河上遊退下來,就意味著贛東的形勢已經失控。
除了浮梁、湧山有限的三五座城寨還控製在浙閩軍手中之外,更廣闊的鄉野幾乎都已經是贛東先遣軍的天下。
此外,通過黟山之間的藥道樵徑,贛東先遣軍以祁門為根基,不斷的從黟山東麓的弋江等地源源不斷的獲得鹽鐵、兵甲等補給,去跟地方民眾交換糧食,拿兵甲組織出更多的戰卒出來。而在贛西、贛南的抵抗勢力,也紛紛往贛東聚來。
蘇庭瞻也不曉得贛東先遣軍此時的規模到底是一萬人、還是兩萬人,還是更多,他隻是想著守住浮梁城,控製昌河中下遊的河道,將形勢拖到北燕兵馬南下的一刻。
蘇庭瞻已經不再奢望能憑借浙閩軍自身的力量能夠了收拾江西的形勢。
這種情況下,蘇庭瞻在浮梁城也就不到四千兵馬,他派援兵南下接援上饒,他得要有多大的膽子,得要有多麽堅決為奢家犧牲的決心?
“援不援上饒,如何援上饒,某不敢決,隻能等大都督決斷!”蘇庭瞻說道。
“你!”韓立拍桌瞪眼,說道,“等消息傳到江州,黃花菜都涼——你!你!,都說蘇庭瞻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是個沒鳥貨。你不去援,我去!”
“某受命守浮梁,韓將軍亦有軍令在身,”蘇庭瞻一字一頓的說道,“你要率部南下,請示軍令給我一看!”
“你,你……”韓立氣得暴跳如雷,就要過來扯蘇庭瞻的襟甲,大巴掌要扇到他臉上去,田為業等將嚇得忙將他抱住。
這時有軍卒進來稟報:“祁門之敵,於午後兵分兩路,一路沿昌河往浮梁而來,約有五千兵馬,一路越東源山往湧山而去,也約有五千兵馬……”
蘇庭瞻對此有所預料,對田為業等將說道:“也許大都督叫我等往江州撤退的軍令隨後就會傳來,你們都著手去做準備,莫要亂了軍心,莫要叫祁門的那些烏合之眾有機可乘。”
“蘇庭瞻,你信口胡言,大都督絕不會棄大公子不救!”韓立怒吼道,憤怒、沮喪以至絕望。
蘇庭瞻寒著臉不管韓立,韓立發狂衝了出去。
田為業、黃彪子跳著追出去,將韓立從後麵死死的抱住,任韓立踢打,也不鬆手。
此時放韓立率一千多殘兵南下,更多的可能是一同栽進去,上饒防線崩潰的細情,他們並不清楚,在信江上線,淮東軍在陸上已經占據絕對的兵力優勢。這時候,即使將江州的兵馬主力都南調填入上饒與淮東軍決戰,勝負也許是五五之數,但是江州方向就能不管東麵的池州軍以及西麵的荊湖軍了?
即使要援,也斷不能抽光江州兵馬走陸路;調江州水軍主力南下進入信江逆水相援,才是老謀之策。
不過蘇庭瞻下令叫他們準備撤出浮梁,叫田為業、黃彪子難以理解,在他們看來,至少眼下還不是放棄浮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