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數日,激戰不休,淮東軍投擲來的石彈、泥丸彈將有萬餘,火油罐也不是在此數之下,南麵以及兩翼的城頭幾乎都給燒得焦黑。

到後期,淮東軍更是將重型拋石弩往前陣移,推進到壕塹之後,拋擲重逾百斤的石彈,直接砸打塞牆的正麵。石彈每一次砸中城牆,整段城頭就會像地震似的顫動,城麵仿佛龜殼一樣,布滿震開的裂痕。

傳統築城,先要將浮土挖去,鋪大青石為基,在上麵夯土為心,兩麵再用磚石砌裹,抹以灰漿。牆基穩不穩固,所用磚石以及漿料的數量,都決定著城牆的堅固程度。

巍峨燕京城,用重型拋石弩在正麵擲石,也許十天半個月都能不能打坍一角城牆。

隻是夾河防塞是在民寨的基礎上加強,奢飛熊雖然考慮到淮東攻城善用拋石弩,但是留給他的時間極緊。從淮東正式決定開鑿官溪嶺道,到長山軍主力進駐到官溪嶺道西麓,也就三個多月的時間,就算奢飛熊手裏頭的資源不缺,又能造出多堅固的塞城來?

當塞城正麵開始接連受重型石彈轟砸,戰事持續到四月初六,夾河防塞南麵及兩翼的塞牆就已經有大規模坍塌了四處,城頭的垛牆幾乎都給打斷。數以百計的守兵與民夫來不及撤出,跌入塌口,給土石掩埋,傷亡慘重。

雖說淮東軍無意立時就展開血腥攻城,防塞城頭的守兵不需要時時布滿,但這十數日來在彈丸、箭矢之下所累積的傷亡,也是駭人。

雖說坍塌的缺口及時用木柵牆封堵,再填以土石,臨時修補好,但堅固程度比之起初差得更多。

起初,浙閩軍諸將還抱有僥幸心理,認為上遊的懸湖放水衝來,給上遊的河穀吸納後,衝擊力會減弱,未必能直接對夾河防塞造成多大的衝擊。

此時,在淮東軍日以繼夜的轟砸之下,整個夾河防塞正麵及兩翼的塞牆傷痕累累,給人的感覺就如風燭殘年的老者,輕輕的推一下就倒。

不要說正麵迎接大水的衝擊了,給大水浸泡數日,塞牆可能就會大段大段的坍塌。

接連數次的反擊,都給壓力壕塹以北,難以越過壕塹,非但不能推毀淮東軍部署在壕塹之後的戰械,反擊還給守兵帶來更大的傷亡。

杉溪河已經徹底斷流,黑色、醜陋的河床暴露出來,魚蝦鱉蟹還在水窪裏掙紮著生存,十數艘未及時撤出去的烏篷船擱淺在河床上,動彈不得。

淮東軍在上遊築壩造湖欲用大水衝擊防塞的消息早在軍中傳開。雖說三月下旬到四月初,橫山南麵都沒有怎麽下雨,淮東軍在南麵所造的懸湖一時間還蓄不足水勢,但普通將卒怎麽能夠心安守在城頭?

這十數日來,要不是奢飛熊加強夾河防塞與橫山城之間的封鎖,以峻法苛刑約束軍紀,往後方逃亡的軍卒及民夫很可能就遠遠不止三五十人。

與此同時,淮東軍開始在夾河防塞東南方向的官溪嶺往杉溪斜伸的支脈梅花山,以及夾河防塞西南方向的陳家嶺上修築營寨。將前陣主力兵馬從沿河修築、可能會受懸湖衝擊的前壘營寨分別移駐到梅花山及陳家嶺上去。而淮東軍對夾河防塞的攻勢,也逐漸從正麵的南城轉移到離河岸較遠、但地勢更高的兩翼,分別由唐複觀、張苟兩將轄管兩翼攻城之事。

淮東軍攻擊方向的調整,這叫守兵越發感受到淮東軍在上遊築壩截河所造的懸湖,隨時都會泄水衝來。

在確定防塞內守兵的重型戰械在之前十數日的激烈對峙差不多消耗殆盡,唐複觀、張苟則開始從兩翼造攻城墁道。

塞牆造得高峻,易給拋石弩砸中,也易坍塌。

淮東軍善用拋石弩,奢飛熊隻能將夾河防塞的城牆往“厚矮”方向造,同時帶來的問題就是,塞牆低矮,似給蟻附,並且淮東軍造直接連上防塞城頭的攻城墁道時也會省力許多。

造一條接上兩丈高城牆的墁道,所耗土石量,是丈餘高攻城墁道的數倍之巨。

守兵缺乏重型遠程戰械,淮東軍開始將巢車、樓車推進到壕塹內側,接近塞牆兩三百步處,用密集的床弩、蹶張弩壓製城頭守軍,掩護輜兵、民夫運土石堆填墁道。

奢飛熊在大盾的掩護下,接近殘缺不全、仿佛七八十歲老者牙口的垛牆,能看到淮東軍堆填墁道的速度極快,仿佛一座小山正不斷的往城頭長來。而且淮東軍在東翼是三條墁道一起造,西翼也是兩條墁道同時造,也許不需要拖到後天,淮東兵馬就能直接走墁道攻上城頭。

墁道是斜坡,寬數丈不等,造到城頭,不怕守兵摧毀,甚至可以直接驅使戰車、甲騎衝上城頭作戰。時間寬裕、物資充足,造墁道攻城,永遠是最好的選擇。

為應對淮東兵馬從墁道直接攻來,守兵在城牆之後,再加緊造數座高達六丈有餘的串樓,以便淮東兵馬攻上來之際,守軍還能依著串樓居高臨下的射箭壓製。

城頭的垛口早給淮東軍的拋石弩打殘,不過奢飛熊在城內造了許多垛牆車,這時都給推上城頭來。

垛牆車即是用厚木造成垛牆形狀,置在獨輪車頭,推上城牆,可以臨時作為垛口,形成對攻上城頭的敵兵的封鎖,以利防禦。

當然最頭痛的還是淮東軍密集的床弩跟拋石弩對城頭的壓製——垛牆車畢竟不能跟灰漿抹石所造的垛牆相比。即使磚石所砌的垛牆也常常是挨一記石彈就坍去一截。

“少帥,該下決心了!”鄧禹壓低聲音道,“請少帥先回上饒,我在夾河再堅守數日!”

數次反擊都不能衝亂淮東軍的陣腳,根本就打不到淮東軍的前壘營寨,他們困守夾河防塞是不會有出路的,眼下他們隻能用空間換時間。

隻要能保存實力,甚至放棄上饒城也在所不惜,轉而利用從上饒到贛州的縱深腹地,拖延淮東軍進軍江西的速度,支撐到北燕大軍攻陷關陝南來,大局未必沒有轉機啊!

當年與東閩軍鏖戰十年,浙閩軍最後就剩下晉安一地未失,還不是在最後關頭給熬過來了?

怎麽也不能將八閩最後的這點本錢在橫山跟淮東軍拚光!

奢文莊在江州,對上饒的形勢也很清楚——上饒打成這樣子,非戰之過,包括江西腹地的形勢劇變動蕩,都是源於淮東在年前所組織的全麵反攻太迅速了。

江寧戰事之後,浙閩軍失去閩東的根基,已經是元氣大傷,一點都沒有來得及江西休養,就麵臨淮東組織的全麵反動。在上饒、江州、袁州的外圍,淮東、池州、荊湖、潭州等施加於江西的諸鎮兵力總計近三十萬,而江西腹地還亂作團,麵對這樣的形勢,換了誰來,都難以力挽狂瀾。

奢家當前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保存實力,將形勢維持到北燕兵馬南下的那一刻,才有可能迎回形勢的逆轉。要是八閩精銳在上饒消耗光,即使將來北燕鐵騎南下,這天下大局也將沒有奢家什麽事。

奢飛熊心裏清楚,已經沒有辦法守下去,但是淮東軍逼得這麽緊,想撤也不是易事,但等淮東軍將攻城墁道造好,想撤就更難了,要走,必須今天就分批走。

“不,鄧老將軍你回上饒去,我留在這裏,”奢飛熊毅然說道,“上饒也無法堅守,即令上饒諸軍照著之前擬定的方案,立時往橫峰、潰溪、餘江等地分部撤退,令撫州兵馬南撤,退守杉關,保住閩中不失……”

奢飛熊怕自己先走,留下來斷後的兵馬會立時崩潰,唯有他留下來才能鎮得住場麵,叫鄧禹、王徽率部先走,才能保留更多的戰力不給淮東軍纏住。

橫山、上饒都沒有辦法再守。

杉溪是信江上遊最主要的支流,淮東截斷杉溪之後,信江的水位也急劇下降,大型戰船難以駛入。他們要是將主力兵馬退到上饒固守,也會很快給淮東兵馬死死的圍困住。而在上饒,他們積儲的糧草甚至不能夠四五萬兵馬支撐一個月。

另外,上饒雖算江西的東門戶,但從東閩戰事前期,上饒城一度給浙閩軍包圍打殘之外,十數年都沒有得到徹底的整固。而鄧禹、奢飛熊先後整飭上饒防線,資源有限,隻能先外而後內,上饒城的堅固程度,甚至還不如夾河防塞以及東段的常山城,並非固守之地。

“少帥!”鄧禹哽咽道。

事關七姓存亡,個人生死反而能置之度外,鄧禹怕奢飛熊心有死誌,與淮東軍硬拚。奢飛熊要在橫山戰死,對東線兵馬帶來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他沒有信心率殘部利用上饒到贛州的腹地縱深拖延住淮東軍占領整個江西的節奏——

“我心裏有數,”奢飛熊說道,“這邊積存的物資就不要想能帶回去,要撤就必須快,隻能帶人走,不能叫淮東兵馬有機會一擁而上。時機恰當,我知道要怎麽做!奢焦還嫩得很,留下來反而給我添亂,就叫他跟鄧老將軍先行。”

鄧禹老臉濁淚縱橫,也顧不得論輩份他要長於奢飛熊,當即拜倒,揮淚下城去準備撤離之事。